半月时光在车马辗转中悄然流逝,曾经在岷江江畔埋首挖掘的“画师学徒”楚阳,此刻已摇身一变,成了沪海十里洋场街头一位引人注目的俊俏公子。他身着一身熨帖的浅灰色西装,头戴一顶宽檐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将原本锐利的眼神掩去几分,多了些斯文儒雅的气质。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眼前林立的西式建筑、穿梭的黄包车与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他一时有些恍惚——从滇蜀边境的江口镇,到这纸醉金迷的沪海,仿佛跨越的不仅是千里路程,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此行的时间本就紧迫。当初向县保安团李龚磊请假时,获批一个月的假期,可光是挖掘张献忠沉船宝藏,就足足耗去了二十余天。若按原计划在昆明采购军火武器,哪怕只多耽搁一两天,剩余的假期也会变得捉襟见肘。好在团长李龚磊极度贪婪,为了多收几日西城门的入城费及各类杂项钱款,不仅爽快地批准了他的假期,还意有所指地暗示他“不必急于返回”,这才给了他辗转前往沪海的机会。一念及此,楚阳心中稍安,脚步也加快了几分——他的第一站,双庆码头。
双庆码头作为民国西南第一码头,其繁华程度早已闻名遐迩。此刻正是清晨,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与车马磨得光滑发亮,两侧的小摊小贩挨挨挤挤,吆喝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喧嚣的市井乐章。卖糖画的老人握着熬得金黄的糖浆,在石板上手腕翻飞,转眼间一只威风凛凛的糖老虎便引得孩童们围拢争抢;挑着担子的小贩穿梭在人群中,担子两头的竹篮里装满了新鲜的柑橘与枇杷,在晨阳光下透着饱满的光泽;还有些售卖古玩、布匹的摊位前,不时有客商驻足翻看,与摊主低声议价,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水果与烟火混合的复杂气息。
拥挤的人潮里,既有穿着西装、说着半生不熟中文的外国商人,也有身着长衫、手摇折扇的本地乡绅,还有些扛着货物、汗流浃背的搬运工,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为了生计或利益奔波。耳边传来的,是南腔北调的话语,其中最亲切的,当属本地阿公阿婆那带着浓重川音的闲聊——他们坐在码头边的石阶上,摇着蒲扇,谈论着谁家的娃儿考中了学堂,谁家的铺子又进了新货,语气里满是生活的烟火气。可楚阳却敏锐地察觉到,这片繁华之下,藏着一种虚假而畸形的底色。1913年的民国,时局动荡不安,西南地区虽暂得安稳,却也难逃时代的烙印。码头上往来的货物中,既有民生所需的粮食、布匹,也有洋人的鸦片与武器;那些看似光鲜的外国商人,眼神里藏着对这片土地的觊觎;而本地的富商乡绅,一边享受着码头带来的红利,一边又对时局的变化忧心忡忡。就连那些欢声笑语的孩童,脸上也难掩一丝营养不良的蜡黄。
他在双庆码头只停留了半日,并非为了欣赏这份虚假的繁荣,而是为了给远在家乡的亲人报一声平安。1913年的恐龙府镇南县,偏远闭塞,远未达到电报往来的便利,想要传递消息,只能辗转托人。楚阳来到码头旁的电报局,提笔写下一行简短的文字:“一切安好,有要事前往沪海,勿念,楚阳。”他没有将电报直接发往家乡——那里连电报局都没有,而是发往了在昆明云南讲武学校求学的同族阿哥楚礼手中。楚礼是族中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在昆明也算有些门路,只有通过他,才能想方设法将这封平安信寄回那遥远的家乡,让父母放下悬着的心。
发完电报,楚阳没有片刻停留,马不停蹄地来到码头的售票窗口,购买了前往沪海的邮轮票。他知道,沪海才是此行的最终目的地——那里不仅是全国最大的商埠,更是军火交易的隐秘聚集地,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他需要的、足够精良的武器。握着那张印着邮轮图案的船票,楚阳抬头望向江面,远处的轮船鸣响了汽笛,浓烟在天空中拉出一道长长的灰线。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思绪压下,转身朝着码头的登船口走去。前路未知,乱世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只能迎着风浪,继续前行。
当楚阳踏上沪海码头的那一刻,便被一股与西南截然不同的喧嚣裹挟。1913年的沪海,正处在新旧交替的漩涡中心,像一块吸铁石,将世界各地的人、货物与思潮都卷入其中,硬生生在黄浦江畔堆砌出一座“东方巴黎”的浮华幻象。
码头上,蒸汽轮船的烟囱冒着浓黑的烟柱,轰鸣声震得江面上的水波都在颤抖。刚靠岸的“太古号”邮轮旁,穿着藏青色制服的外国船员正指挥着搬运工,将一箱箱印着英文字母的货物从船舱里抬出——有来自英国的布匹、美国的机械零件,还有法国的香水与葡萄酒。岸边的起重机“嘎吱嘎吱”地转动着,将沉重的货箱吊到马车上,车夫们挥着鞭子,吆喝着让开道路,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
沿着码头往市区走,便是沪海最负盛名的“十里洋场”。两侧的建筑像一场跨越时空的拼接:一边是红砖墙、尖屋顶的西式洋楼,窗台上摆着娇艳的月季,阳台上挂着白色的窗帘,偶尔有穿着洋装的妇人倚着栏杆,用手帕扇着风;另一边却是黛瓦白墙的中式弄堂,晾衣杆从窗口伸出,挂满了蓝布衫、花旗袍,孩童们在弄堂口追逐打闹,手里拿着糖人,笑声清脆。两种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挤在一起,却奇异地融合出一种独特的热闹。
街道上更是车水马龙,拥挤得几乎挪不开脚步。黄包车是最常见的交通工具,车夫们穿着短褂,汗流浃背地拉着车,车座上坐着戴礼帽的商人、穿旗袍的小姐,车铃“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与马车的马蹄声、汽车的喇叭声混在一起,成了十里洋场的“背景音”。偶尔能看到几辆黑色的福特汽车驶过,车窗紧闭,车内的人隔着玻璃打量着外面的世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在1913年的沪海,汽车还是稀罕物,只有洋行老板、军阀阔太才消受得起。
街边的商铺更是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西式的百货公司里,玻璃橱窗擦得锃亮,摆着进口的钟表、香皂与罐头食品,穿着笔挺西装的店员站在门口,用流利的中英文招呼着客人;中式的绸缎庄里,红的、绿的、粉的绸缎挂在架子上,老板娘戴着金耳环,拿着软尺给顾客量体裁衣,嘴里说着一口带着沪海口音的吴侬软语。还有卖香烟的小摊,摊主熟练地将印有美女头像的烟盒摆开,旁边放着一个留声机,正播放着时下最流行的《夜来香》,旋律慵懒,与街上的喧嚣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
人群中,更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外国商人,手里夹着公文包,脚步匆匆地赶往洋行;有身着长衫、手摇折扇的中国士绅,慢悠悠地走着,不时停下来与熟人寒暄;还有些穿着短打的苦力,扛着沉重的货物,在人群中穿梭,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服。街边的咖啡馆里,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低声讨论着“革命”“共和”,桌上摆着一杯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空气中弥漫着咖啡与香烟混合的味道。
傍晚时分,十里洋场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夜空染成了五颜六色。西式餐厅的玻璃窗里,烛光摇曳,男女宾客们刀叉碰撞,低声交谈;舞厅里传来欢快的爵士乐,穿着高跟鞋的舞女们在舞池里旋转,裙摆飞扬。而不远处的弄堂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小贩们推着夜宵摊,卖着馄饨、小笼包,热气腾腾的蒸汽在灯光下弥漫,阿公阿婆们坐在家门口,摇着蒲扇,聊着家常。
这便是1913年的沪海,一边是洋人的汽车洋房、灯红酒绿,一边是中国人的柴米油盐、市井烟火;一边是新思潮的汹涌澎湃,一边是旧传统的顽固坚守。它的繁荣像一层精致的糖衣,包裹着底层百姓的艰辛与时局的动荡,虚假却又真实,畸形却又充满活力,吸引着无数人前来,又将无数人的梦想淹没在黄浦江的浪潮里。刚踏入沪海的楚阳,并未急于探寻军火商的踪迹,而是先将目光投向了公共租界——在这鱼龙混杂的十里洋场,唯有租界内相对稳定的秩序与隐蔽性,能为后续的军火交易提供安全屏障。他身着那套浅灰色西装,礼帽压得略低,沿着租界边缘的街道缓步前行,神识悄然铺开,像一张细密的网,筛选着符合“隐蔽、安全”的居所。
公共租界的街道与外面截然不同,路面由平整的石板铺就,两侧是修剪整齐的梧桐树,绿荫掩映着一栋栋西式小楼。这些小楼多为两层,红砖墙配着白色的窗框,庭院围墙上爬满了蔷薇,门口挂着黄铜门牌,透着几分静谧与私密。楚阳避开了主干道上那些人来人往的洋楼,专挑巷弄深处的居所查看——他要的不是临街的便利,而是足够的“不起眼”。
最终,他在一条名为“静安里”的巷弄深处停下脚步。这里远离租界的繁华地段,巷口有一个年迈的巡捕懒洋洋地守着,对进出的行人只是随意扫一眼,既保证了基本的安全,又不会过度盘查。巷内第三栋小楼便是他的目标:小楼外墙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几乎遮住了半面墙,门口没有挂任何标识,只在院门上钉着一个小小的“3”字。院内种着几棵桂花树,枝叶繁茂,将小楼遮挡得严严实实,从巷口望去,只能看到一角屋顶,完美符合“隐蔽”的要求。
楚阳上前轻轻敲了敲院门,片刻后,一位穿着蓝色粗布衫的老妇人打开门,警惕地打量着他。“先生找谁?”老妇人的口音带着浓重的沪海腔,眼神里满是防备。
“我是来租房的,听闻这里有空闲的小楼。”楚阳摘下礼帽,露出温和的笑容,语气恭敬,“我是从昆明来沪海做药材生意的,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方便打理生意。”他特意提到“药材生意”,既符合他“商人”的伪装身份,也为后续可能的人员往来找好了借口。
老妇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穿着体面,举止斯文,不像是歹人,才侧身让他进门。“这房子是我儿子的,他去国外读书了,空了快一年了。里面家具都齐全,就是久了没人住,得打扫一下。”老妇人一边领着他往里走,一边介绍,“租金一个月二十块大洋,先付三个月押金。”
这个价格远超普通民居,但楚阳知道,在公共租界,这样隐蔽的小楼值这个价。他没有讨价还价,直接从怀里掏出八十块大洋放在老妇人手中:“押金和第一个月的租金,麻烦您了。”
老妇人接过银元,脸上的防备消散了不少,连忙将钥匙递给楚阳:“钥匙您拿着,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我就住在巷口第一家。”
楚阳接过钥匙,送走老妇人后,立刻将院门反锁,然后用神识将整栋小楼及周边五十米范围扫了一遍。小楼共两层,一楼是客厅、厨房和一间杂物间,二楼是两间卧室和一个阳台。屋内的家具确实齐全,只是蒙了一层灰尘,墙角没有蛛网,说明老妇人时常过来打扫。他重点检查了门窗——窗户都装有厚重的木质百叶窗,关上后能完全隔绝外界的视线;院门是实心木门,还装有暗锁,安全性足够。
接下来的半天,楚阳没有外出,而是留在小楼里打扫整理。他将一楼的杂物间清理出来,作为临时的“仓库”,又在客厅的桌子上摆上几包从昆明带来的“药材”(实则是些普通的干草),进一步完善自己的伪装。傍晚时分,他换上一身普通的长衫,戴着草帽,悄然走出院门——他需要去租界外的黑市,寻找军火交易的线索。临走前,他用神识再次确认了小楼的安全,然后将院门轻轻关上,融入了巷弄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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