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淳熙年间的岭南,暑气跟生了根似的,都快入秋了,毒日头依旧悬在头顶,烤得官道上的石子发白发烫,脚踩上去,鞋底都像是要被烙化。
官道上,一个背着青布包袱的汉子正不紧不慢地走着。这汉子约莫四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裤脚都打了补丁,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绾着,脸上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倦意,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很,像藏着两颗星星。他不是别人,正是名满天下的风水大师赖布衣。
这趟赖布衣是应故人之邀,去太艮镇赴约。原本想着赶早路,避开正午的日头,哪知道走得急了,错过了宿头,只能顶着烈日赶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喉咙干得快要冒烟,正愁没处找水喝,忽然瞧见前方路边搭着个茅草茶棚,棚子下摆着几张歪歪扭扭的木桌,几个赶路的汉子正坐在那儿,捧着粗瓷大碗,咕咚咕咚地喝着凉茶。
赖布衣眼睛一亮,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扯开腰间的水囊,发现里面早就见了底。他冲棚子后头喊了一嗓子:“店家,来碗凉茶!”
“来咯!”一个系着蓝布围裙的汉子应声出来,麻利地端上一碗褐色的凉茶。
赖布衣接过碗,仰头灌了大半碗,一股清凉的滋味从喉咙滑到肚子里,瞬间驱散了不少暑气。他抹了抹嘴角,正想问问去太艮镇还有多远,就听见邻桌几个汉子聊得热火朝天,话题正扯到太艮镇最近出的奇事上。
“你们听说没?太艮镇那口望夫井,枯了整整十年,前阵子居然一夜之间冒出水来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压低声音说道,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咋没听说?我表弟就住在太艮镇,前儿个托人带话来说,那井水甜得邪乎,比蜜水还润,喝一口,浑身的乏累都没了!”另一个瘦高个接过话茬,说得唾沫横飞。
赖布衣原本正闭目养神,听到这话,耳朵微微一动,睁开了眼睛。望夫井这名字,他倒是有点印象,早年游历岭南时,曾听当地老人说过,这口井是前朝一个妇人所挖,妇人日日在井边盼着远行的丈夫归来,最后化作了井边的一块石头,这井便得名望夫井。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井水渐渐干涸,成了一口枯井,没想到时隔十年,竟又涌出水来。
“这还不算最怪的!”络腮胡汉子一拍大腿,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井边上不是有个狮子山包吗?就是那座长得跟卧狮一模一样的小山!自打井水冒出来,每到月圆之夜,那山顶上就会闪金光,远远看去,就像一头金狮子趴在那儿,嘴里还叼着宝贝,活脱脱是瑞狮献宝的兆头!”
“瑞狮献宝?那可是天大的吉兆啊!”瘦高个惊呼一声,“这太艮镇,莫不是要出贵人了?”
两人正聊得兴起,旁边一个坐在角落里的跛脚老汉忽然叹了口气,用手里的拐杖轻轻捶着自己的瘸腿,苍老的声音里满是唏嘘:“吉兆?我看呐,是福是祸还难说呢!”
这话一出,络腮胡和瘦高个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跛脚老汉。赖布衣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只见这老汉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一条腿瘸得厉害,看样子是在这茶棚里歇脚的本地人。
“老丈,这话怎么说?”络腮胡汉子问道,“瑞狮献宝,那可是风水宝地的征兆,咋会是祸事?”
跛脚老汉又叹了口气,喝了口凉茶,缓缓说道:“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这狮子山包,还有那望夫井,原本就是太艮镇的地脉所在。前些日子,镇上的大户陈家老爷,听说了望夫井涌水、狮子山冒金光的事儿,眼珠子都红了,当即就请了个据说很厉害的道士,跑到狮子山顶看风水。那道士围着山包转了三圈,拍着胸脯说,这是块真龙穴,要是在山顶建陈家的祖坟,保准能出三品大员,让陈家富贵三代!”
“这可是好事啊!”瘦高个咂咂嘴,“陈家这是要发达了!”
“好什么好!”跛脚老汉瞪了他一眼,“那道士也是个急功近利的主儿,看中了这块地,就想着赶紧摆阵定穴,好拿陈家的赏钱。昨儿个一早,他带着几个徒弟,扛着桃木剑、罗盘,跑到望夫井边摆起了风水阵,说是要锁住地脉,让这祥瑞之气全归陈家。结果呢?阵刚摆到一半,那道士突然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跟中了邪似的!现在人还躺在陈家,人事不省呢!”
“啥?这么邪门?”络腮胡汉子吓得一哆嗦,“难不成是……动了地脉,遭了天谴?”
“可不是嘛!”跛脚老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分后怕,“现在太艮镇的人都在传,说那道士心术不正,想独占祥瑞之气,触怒了山神,所以才遭了报应。还有人说,那狮子山的金光,根本不是什么瑞狮献宝,而是山里的精怪在作祟呢!”
这话听得众人一阵心惊,茶棚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赖布衣坐在一旁,手指轻轻摩挲着碗沿,眉头微微蹙起。他常年跟风水地脉打交道,自然不信什么精怪作祟的说法。望夫井十年干涸,一朝复涌,狮子山月夜金光,道士摆阵吐血,这几件事凑在一起,绝不是巧合。这里面,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风水玄机。
他沉吟片刻,抬头看向跛脚老汉,拱手作揖道:“老丈,敢问这太艮镇离此地还有多远?那望夫井和狮子山,具体在镇中哪个位置?”
跛脚老汉打量了赖布衣一番,见他虽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便答道:“往前再走五里路,就是太艮镇的镇口。望夫井在镇子东边,狮子山包就在井边,一眼就能瞧见。这位先生,你也是去太艮镇看稀奇的?”
赖布衣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是个风水先生,听闻此地有异象,特来瞧瞧。”
“风水先生?”跛脚老汉眼睛一亮,随即又叹了口气,“先生有所不知,自打那道士出事后,陈家老爷非但没打消建祖坟的念头,反而更执着了,说那是道士道行不够,镇不住地脉。如今他正四处张贴告示,重金聘请高人,要是先生有本事,不妨去试试。只是……”
老汉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先生可得小心些,那狮子山和望夫井,怕是没那么简单。”
赖布衣点了点头,谢过老汉,又掏出几文钱,付了茶钱,背起青布包袱,起身继续赶路。
太阳渐渐往西斜了些,暑气稍稍退了点,官道两旁的榕树上传来阵阵蝉鸣,聒噪得很。赖布衣脚步轻快,心里却在琢磨着刚才听到的事儿。
十年干涸的古井复涌,必然是地脉变动所致;狮子山月夜金光,多半是地脉中蕴含的祥瑞之气外泄;而那道士摆阵吐血,定是他的阵法出了差错,非但没锁住地脉,反而引来了地脉中的煞气,反噬其身。
只是,这太艮镇的地脉,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那瑞狮献宝的兆头,背后又是否真的藏着什么隐患?
赖布衣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隐隐出现了一片错落有致的房屋,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正是太艮镇。
刚走到镇口,就瞧见一群人围在一棵大榕树下,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树下贴着一张醒目的告示,上面写着重金聘请风水高人,为陈家勘察狮子山地脉,定祖坟穴位的事。
赖布衣挤开人群,扫了一眼告示,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没急着去陈家自荐,而是转身朝着镇子东边走去。
没走多远,就听见一阵哗哗的水声,空气中飘来一股清甜的水汽。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一片开阔的空地上,一口古井赫然映入眼帘。井口用青石板砌成,井水清澈见底,水面波光粼粼,几个妇人正提着木桶,在井边打水,脸上满是笑容。
这口井,想必就是望夫井了。
赖布衣走到井边,俯身打量。只见井水甘甜清冽,伸手掬起一捧,凑到嘴边尝了尝,果然如那汉子所说,甜得能浸透人心。他又仔细观察井口的方位,掏出怀里的罗盘,轻轻转动起来。
罗盘上的指针滴溜溜地转着,最后稳稳地指向一个方向。赖布衣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望夫井的方位,竟是处在阴阳交汇的太极眼上!
太极眼乃是地脉的核心,聚气纳祥,难怪干涸十年的古井能复涌,而且井水如此甘甜。
他抬起头,看向井边不远处的那座山包。果然如传闻所说,那山包形似一头卧狮,头朝东,尾朝西,四肢蜷缩,神态威猛,栩栩如生。尤其是山顶那块凸起的岩石,更是像极了狮子的脑袋。
此时正是下午,太阳斜照在狮子山上,山包上的草木被镀上了一层金色,远远看去,竟真有几分金光闪闪的意思。
赖布衣背着包袱,慢悠悠地朝着狮子山走去。山不高,也就几十丈,山路两旁长满了杂草和低矮的灌木。他沿着山路往上走,一边走,一边用罗盘测着方位,嘴里念念有词。
走到山顶时,夕阳已经西沉,天边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橘红色。赖布衣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只见太艮镇四面环山,一条清澈的小河从镇中穿过,宛如一条玉带,正是“玉带环腰”的吉象。而这狮子山,恰好位于镇子的东方,是镇守东方的青龙位,与西边的虎山遥遥相对,形成了“青龙白虎护佑”的格局。
“好一块风水宝地!”赖布衣忍不住赞叹一声。这狮子山确实是块难得的吉穴,若是在此建坟,子孙后代定然能兴旺发达。可那道士为何会摆阵吐血呢?
赖布衣蹲下身,仔细查看山顶的泥土。忽然,他发现地面上有一些奇怪的痕迹,像是有人用桃木剑插过的印记,周围还残留着一些黑色的粉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他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这是用来镇压煞气的硫磺粉,看来那道士确实在此摆过阵。只是,他摆的阵法太过刚猛,竟想以霸道之术锁住地脉,殊不知这狮子山的地脉,乃是温和的祥瑞之气,刚极易折,强行镇压,自然会遭到反噬。
赖布衣正琢磨着,忽然听见山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吆喝:“都给我仔细搜!那高人说不定就藏在这山上!”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群家丁打扮的人,正举着火把,朝着山顶走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锦缎长袍的中年男人,面色阴沉,正是太艮镇的陈家老爷。
陈家老爷也瞧见了山顶的赖布衣,眼睛一亮,高声喊道:“上面的那位先生!可是来应聘的风水高人?”
赖布衣站起身,看着渐渐走近的陈家老爷,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赖布衣,路过此地,听闻山中异象,特来一观。”
“赖布衣?”陈家老爷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连忙快步上前,对着赖布衣深施一礼,语气里满是恭敬,“原来是赖大师!久仰大名!小人陈富贵,不知大师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早就听说过赖布衣的名号,知道这位是风水界的顶尖高人,没想到竟会在此遇见。
赖布衣摆了摆手,淡淡道:“陈老爷不必多礼。我刚才在山顶瞧了瞧,你这狮子山,确实是块吉穴,只是那道士的阵法,太过鲁莽,才会遭了反噬。”
陈富贵连忙点头,脸上露出几分急切:“大师说得是!那道士真是误人子弟!还请大师指点迷津,帮我陈家定好祖坟穴位,只要能保我陈家出三品大员,小人必有重谢!”
赖布衣看着他,忽然问道:“陈老爷,你可知这狮子山和望夫井的来历?”
陈富贵一愣,摇了摇头:“小人只知道望夫井是前朝古井,狮子山是天然形成的,不知还有什么来历?”
赖布衣指了指山下的望夫井,缓缓道:“这望夫井,乃是太极眼,聚阴阳之气;这狮子山,乃是青龙位,守镇一方。二者相辅相成,才形成了这瑞狮献宝的吉兆。但这吉兆,不是独属于某一家的,而是属于整个太艮镇的。你若强行将祖坟建在山顶,独占祥瑞之气,非但不能保家族兴旺,反而会破坏地脉,引来灾祸。”
“这……”陈富贵皱起眉头,显然有些不信,“大师,您这话可有依据?那瑞狮献宝,明明是冲我陈家来的啊!”
赖布衣微微一笑,指着天边渐渐升起的一轮明月,道:“你且看,今夜月圆,等会儿山顶便会出现金光。你仔细瞧瞧,那金光是不是只笼罩山顶,还是散落到整个太艮镇?”
陈富贵将信将疑,抬头望向天边。没过多久,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升起,银色的月光洒在狮子山上。忽然,山顶那块形似狮子头的岩石,渐渐散发出淡淡的金光,那金光越来越盛,却不是只停留在山顶,而是化作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朝着太艮镇的四面八方散去,落在镇上的房屋、田野、河流之上。
整个太艮镇,都被笼罩在一片柔和的金光之中,宛如仙境。
陈富贵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赖布衣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瞧见了吧?这祥瑞之气,是上天赐予太艮镇所有百姓的。你若真为家族着想,不如放弃在山顶建祖坟的念头,牵头修缮望夫井,再在狮子山脚下建一座凉亭,供百姓歇脚乘凉。如此一来,你陈家积德行善,自然会得到福报,这福报,可比那三品大员的官位,要长久得多。”
陈富贵望着笼罩在金光中的太艮镇,又看了看身边的赖布衣,脸上的急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羞愧。他沉默片刻,对着赖布衣深深一揖:“大师一语点醒梦中人!小人知错了!这就回去吩咐下去,修缮望夫井,建造凉亭!”
赖布衣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月光下,狮子山的金光依旧在流淌,望夫井的水声哗哗作响,太艮镇的百姓们,早已走出家门,仰望着这奇景,脸上满是喜悦。
赖布衣背着青布包袱,悄悄退到了人群之外。他抬头望了望那轮明月,又看了看脚下这片被祥瑞之气笼罩的土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这太艮镇的奇事,总算是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狮子山的阴影里,一个穿着道袍的身影,正怨毒地盯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身影,正是被他识破阵法的那个道士——他根本没死,只是受了重伤,此刻正躲在暗处,盘算着如何报复赖布衣,如何夺回这块风水宝地。
岭南的夜色,渐渐深了。暑气消散,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太艮镇的大街小巷。而一场新的风波,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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