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的轰鸣,成了明月岛新的心跳。
那沉闷、规律、仿佛巨兽呼吸的“咚咚”声,日夜不休。
它穿透山谷的岩壁,弥漫在水晶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像一道无形的催命符。
水溶站在山谷外最高的哨塔上,山风猎猎,吹得他玄色的大氅翻飞。
他的目光穿过下方那些神情麻木、如同铁铸的夜狼卫,死死盯着山谷深处那座正吞吐着浓重黑烟的巨大工坊。
那里,是黛玉的“神国”。
也是正在吞噬他妻子的,一头钢铁巨兽。
她待在那里的时间,比在书房长,比在他们自己的寝殿,更长。
水溶不懂那些齿轮与活塞的奥秘。
但他能感觉到,那台被称作“魔力引擎”的怪物,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方式,将黛玉从他所熟悉的世界里,一点点地抽离。
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光。
那是一种近乎疯魔的创造欲,一种要将天地翻覆的激情。
水溶的本能,是支持她的一切。
可他骨子里,终究是一个在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他信奉的是手中刀的锋利,是身上甲的坚固,是身后万马千军的铁蹄与怒吼。
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用黄金堆出来的梦。
“王爷。”
探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她手里捧着一叠账册,那用金丝线装订的漂亮封皮,被她用力攥得起了褶皱。
“您看看这个。”
探春将账册递到水溶面前。
水溶的视线落在那些用朱砂标记的赤字上,眼神骤然一紧。
【普罗米修斯计划,追加预算黄金三十万两,用于向江南孙家采购‘赤炼铜’。】
【新编海军第二舰队造舰计划——延后。】
【红莲卫扩编及新式甲胄换装计划——冻结。】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水溶的神经。
他猛地合上账册,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她到底想干什么?”
水溶的声音压得极低,字里行间,是风暴欲来的前兆。
探春的脸色更加苍白。
“姐姐说,格物院那边遇到了材料瓶颈,普通的黄铜和生铁,根本承受不住那东西的威力。只有江南孙家世代秘传的‘赤炼铜’,才有一线可能。”
“所以,就要停掉我们的船,扒掉我们士兵的甲?”
水溶的质问,让探春无言以对。
她是大管家,她只知道钱。
而现在,红莲集团这个巨大的战争机器,为了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引擎”,正在被强行停止输血。
这无异于自断经脉。
“王爷,您去劝劝姐姐吧。”
探春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恳求。
“我们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大周的旧部在关内蠢蠢欲动,草原的李琰更是磨刀霍霍。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自断臂膀啊!”
水溶没有回答。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水晶宫殿走去。
他身上的甲胄,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冰冷而压抑的摩擦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上。
书房里,黛玉正对着一张比莱昂原稿复杂百倍的全新图纸出神。
那上面是比星辰轨迹更精密的线条,交织成一个更加庞大、也更加疯狂的机械心脏。
她听到了水溶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她没有回头。
“你看过了?”
她的声音透着疲惫,却依旧清冷。
水溶将那本几乎要被他捏碎的账册,重重地,摔在了黛玉面前的桌上。
“黛玉,我需要一个解释。”
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存,只有公事公办的冰冷。
“为什么要削减军费?为什么要停掉舰队?”
黛玉终于抬起头。
她的眼中有淡淡的血丝,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却锐利得惊人。
“因为钱不够。”
“钱不够?”
水溶被这三个字气得笑出声,那笑声里却没有半分暖意。
“红莲集团的钱,能买下半个大周!你现在告诉我钱不够?”
“没错,不够。”
黛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毫不退缩地迎着他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因为我要做的,不是让你多造几艘船,多养几万兵。”
“我要的,是把整个世界,都拖进一条由我制定的,全新的赛道!”
“什么新赛道?”
水溶的拳头在身侧无声地攥紧,骨节泛白。
“我只知道,李琰的狼骑已经喝干了草原最后一条河,他的刀锋正对着雁门关!我只知道,大周的那些世家大族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串联,随时准备反咬一口!”
“而你!”
他指着格物院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
“却要把我们赖以生存的刀剑和铠甲,拿去填那个只会喷黑烟的无底洞!”
“我们应该立刻出兵!趁他们羽翼未丰,用我们最强的红莲卫,一战扫平天下!而不是把所有人的命,都押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铁疙瘩上!”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否定她的决策。
书房的空气,瞬间被抽干,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黛玉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战意和刻骨的焦虑。
她忽然觉得很累。
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水溶,我们就算拿下了天下,然后呢?”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让水溶所有的怒火,都为之一滞。
“然后?”水溶愣住了。
“然后我们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取代那个腐朽的大周。”黛玉替他说了下去,声音平静得可怕,“再然后呢?你当皇帝,还是我当女皇?我们励精图治,再花一百年,把这个国家治理得比任何时候都好。再然后呢?”
“等着下一个李琰,或者下一个‘红莲集团’,用更锋利的刀,更快的马,把我们亲手建立的一切,重新推翻?”
“你想要的,就是这样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吗?”
黛玉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无形的锥子,扎在水溶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从未想过“然后”。
胜利之后的事,太遥远了。
“我想要的,不是一时的胜利。”
黛玉走回桌边,手指轻轻抚过那张复杂的图纸,仿佛在触摸未来的肌理。
“我要的,是一劳永逸。”
她的眼神,再次被那种灼热到足以烫伤灵魂的信念点燃。
“当我们的铁甲舰能逆着风浪,横行四海;当我们的军队拥有了不知疲倦的钢铁坐骑,能一日千里;当我们的工厂一天之内,就能生产出他们一年都造不出的兵器时……”
她转过身,目光如炬,直刺水溶的灵魂。
“到那个时候,水溶,你告诉我。”
“这天下,还有谁,敢做我们的敌人?”
“任何王朝的军队,在我们面前,都将沦为土鸡瓦狗!”
水溶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妻子,第一次感觉到了陌生。
她的野心,早已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征服天下”的范畴。
他想征服一块大陆。
而她,想征服一个时代。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如此巨大的,无法用言语弥合的裂痕。
不是因为感情。
而是因为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已经站在了不同的维度。
“我不同意。”
许久,水溶一字一顿,声音冷得掉渣。
“在你的‘铁甲舰’造出来之前,我们很可能就已经被敌人撕碎了。”
“我不能拿所有兄弟的命,去赌你的一个梦。”
说完,他转身就走。
门被他带起的风,重重地关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整座宫殿都为之沉默。
那一晚,水晶宫殿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死寂。
练武场上,刀剑碰撞的尖锐声响,持续了整整一夜。
水溶赤着上身,汗水浸透了他的长发,贲张的肌肉在月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他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最刚猛的杀招,每一刀,都用尽全力,仿佛要将心中的烦躁与困惑,连同眼前的空气,一并斩碎。
可他越是发泄,脑子里就越是清晰地回想起黛玉那句问话。
“然后呢?”
那三个字,像一道无法挣脱的魔咒,死死地锁住了他的灵魂。
而在另一边,黛玉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她没有批阅文件,也没有继续完善图纸。
她只是枯坐了一夜。
窗外的天光,从鱼肚白,一点点变成灿烂的金色。
当第一缕晨曦穿透琉璃,照进书房时,门,被轻轻推开了。
水溶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眼下的青黑却无法掩盖。
他看着那个在晨光中,面容憔悴,却依旧将背脊挺得笔直的妻子,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他走到她面前,沉默地,将一件温暖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肩上。
黛玉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
一夜的对峙与煎熬,仿佛都在这一眼中,冰消雪融。
“我……”
水溶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或许……永远也搞不懂你的那些‘格物’。”
他看着她疲惫却依旧坚定的脸,看着她眼底深处那不容动摇,甚至有些孤独的火焰。
最终,他选择了妥协。
或者说,他选择相信那个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他的妻。
“但我信你。”
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放手去做吧。”
水溶的声音很沉,每一个字都带着金石般的份量。
“天,要是真的塌下来。”
“我用水溶的刀,用红莲卫所有兄弟的命,给你顶着。”
黛玉的眼眶,在那一瞬间,猛地一热。
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用力到指节都有些发白。
她赢了这场理念的战争。
但她知道,她差点输掉比整个世界都更重要的东西。
喜欢林妹妹她不装了,一开口全府吓跪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林妹妹她不装了,一开口全府吓跪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