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七点,距离星期一的开盘钟声仅剩一百二十分钟。
香港的脉搏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悄然加速,而丁元英的眼中,一场无声的海啸已在数据海洋的深处汇聚成形。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键盘上悬停,面前三块巨型屏幕上,恒生指数期货盘前报价图谱犹如一幅濒死病人的心电图,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痉挛。
远月合约的隐含波动率像一条受惊的毒蛇,昂起了狰狞的头颅,其曲线的陡峭程度,已经完全脱离了任何常规的布莱克-斯科尔斯模型可以解释的范畴。
与此同时,决定着即时市场生死的近月合约,其买卖盘口却薄得像一张蝉翼,流动性凭空蒸发。
买一和卖一之间巨大的价差鸿沟,仿佛一道深渊,预示着任何一笔稍具规模的交易都可能引发剧烈的价格雪崩。
这并非简单的市场恐慌,而是一种结构性的割裂,一个被金融工程师们私下称为“预期撕裂”的极端信号——市场的一部分在为末日狂奔,另一部分则在恐惧中彻底僵死。
丁元英没有浪费一秒钟去揣测这背后的资金意图。
他反手切换屏幕,调出了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全球主要财经媒体的语义关联图谱。
庞大的数据流被他自研的算法瞬间解构、重组,幻化成一张星云般的网络。
很快,十几个看似孤立的光点被高亮标记,它们跨越了语言、地域和平台,从纽约的专业财经博客到伦敦的行业论坛,再到新加坡的社交媒体意见领袖。
这些文章的标题和作者各异,分析角度也各有侧重,但当算法剥离掉所有修辞外衣后,其内核的隐喻结构却惊人地一致:“风暴将至”、“旧秩序的崩塌”、“聪明钱正在无声撤离”。
这些文字如同经过精密编排的合唱,用不同的声部吟唱着同一首毁灭的序曲。
它们的情感倾向高度协同,用一种冷静而权威的口吻,不动声色地编织着一张覆盖全球信息渠道的巨网。
丁元英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明白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舆论引导,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跨媒介的信息围猎。
猎手们的目标并非制造一时的恐慌抛售,而是要从根本上动摇市场的信心基石,让所有参与者都相信,崩盘是唯一且必然的结局。
他抓起桌上那部没有任何标识的加密电话,拨出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通,没有问候,没有寒暄。
“熵值三点七,共振频率零点八五,斜率负零点六。”丁元英语速平稳,吐出三个看似毫不相关的技术指标。
这是一种只有他和方博文之间才懂的语言,用最精炼的技术切片交换最复杂的情报。
社交媒体情绪的混乱程度,关键负面新闻的扩散速度,以及期权市场上投资者愿意为防范下跌支付的恐慌溢价——三者结合,便是衡量一场金融信息战烈度的完美标尺。
电话那头沉默了近半分钟,只有轻微的电流声。
丁元英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方博文正在用他的方式验证和交叉比对。
半小时后,手机震动,方博文回电,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你那边的数据没问题。我们追踪到三组境外高匿名Ip,从昨天午夜开始,持续向香港本地数十个投资论坛和社交群组投放‘崩盘倒计时’系列话题。源头无法直接锁定,但代理服务器指向新加坡和迪拜的两家壳公司,都是上个月才注册的。”
方博文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
“更麻烦的是……林世诚被捕后,他核心团队里负责数据建模的三个人,至今下落不明。其中一个,我们内部代号‘牧羊人’的家伙,他手里掌握着‘递归扰动模型’的最高级别权限。”
丁元英的心猛地一沉。
递归扰动模型,那是林世诚的得意之作,一种能模拟并放大群体非理性行为的算法武器。
它能像病毒一样,在最微小的情绪波动中找到裂隙,并注入恰到好处的“扰动因子”,通过社交网络的链式反应,将星星之火引爆为燎原之势。
现在,这把枪落在了敌暗我明的神秘对手手中。
“必须在今晚美股开盘前,找到他们传播链的中枢节点。”丁元英的声音冷了下来。
“明白。”方博文的回应简短而有力。
两人之间无需再多言语,一场争分夺秒的暗战已然打响。
挂断电话,丁元英走到办公室的另一侧,启动了一台从未接入过外部网络的独立服务器。
屏幕亮起,界面极其简洁,只有一个输入框和一行小字:“群体焦虑共振图谱”。
这是他耗费数年心血,将过去十年间每一次港股重大波动期间,从新闻发布会、电台采访、乃至街头巷尾记录下的大量公众语音样本,进行深度学习和情感建模后训练出的秘密武器。
它能识别出特定信息刺激下,不同社会群体最易产生的焦虑共振模式。
他将方博文发来的“崩盘倒计时”话题文本,以及他自己捕获的那十几篇隐喻文章,一并输入模型。
几秒钟后,一张鲜活的香港情绪地图在屏幕上生成。
系统用深红色标记出三个高风险社区,它们像三块即将被点燃的干柴,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深水埗一个由数百名小商贩和体力劳动者组成的基层股民群;屯门一个由退休教师为主力的保守型投资小组;以及荃湾一个中小企业主们自发组织的联合理财会。
这些人,他们或许连pE、pb都分不清楚,更不懂什么是隐含波动率。
他们毕生的积蓄都捆绑在那几个熟悉的股票代码上,他们的信息来源是街坊的闲聊、饭桌上的吹嘘和家庭微信群里转发的“内幕消息”。
他们不具备专业判断力,却拥有最原始、最强烈的财富焦虑。
他们是新冠病毒最理想、最完美的宿主和超级传播者。
丁元英意识到,这场战争真正的决胜之地,不在中环那几栋闪闪发光的摩天大楼里,而在那些喧闹的菜市场、拥挤的茶餐厅和每一个普通家庭的手机屏幕上。
傍晚时分,丁元英感到一阵思维枯竭,他习惯性地来到常去的那家铜锣湾书店。
书架间的宁静气息总能让他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然而今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打断了他的独处。
苏清徽就站在纪实文学区,手中拿着一本书,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她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股市的字眼,只是将手里的书递了过来。
书的封面设计朴素,书名是《小户人家》。
丁元英接过书,目光落在封面上那行小字上:“一个单亲母亲的股市独白”。
苏清徽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潭:“这本书今天刚上架。里面记录了一个真实的案例,一位母亲,听信了网络上的谣言,在上周五最恐慌的时候割肉平仓了她所有的股票,错过了下午的反弹。她说,她只是想给即将上大学的孩子多存一点学费。”
苏清徽抬起头,直视着丁元英的眼睛,目光清澈而锐利。
“你觉得她的错,在于她的无知,还是在于有人利用了她的无知,并故意让她变得更加无知?”
丁元英握着那本尚有余温的书,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纹理。
那句“只是想给孩子存笔学费”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他被数据和模型层层包裹的内心。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书店里的光线都开始变得昏黄。
然后,他第一次主动地、褪去了所有伪装地问:“我能做什么?”
“让真相跑得比谎言快一次。”苏清徽答道。
午夜零点,丁元英回到了他的“作战室”。
他启动了一个代号为“静默广播”的计划。
利用他早年在全港布局的、伪装成各类商业服务的分布式节点网络,他开始执行一项精巧无比的反击。
他没有去攻击对手,也没有去制造对冲的“利好”谣言。
他选择了一种更安静,也更具挑战性的方式。
他编写了一段轻量级的插件代码,在不影响任何App正常服务的前提下,悄无声息地植入到那三个高风险社区最常使用的几个社交与资讯App后台。
当用户浏览的信息被后台算法判定为与“崩盘”、“恐慌”、“清仓”等高危关键词强相关时,信息流的末尾会浮现出一条几乎不会被注意到的灰色小字提示:“您正在查看的信息可能存在情绪化引导倾向,请参考香港证监会官网每日市场辟谣专栏。”
这不是强制弹窗,不会激起用户的反感。
它就像一个善意的、不起眼的提醒,只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试图在那条疯狂蔓延的信息传染链上,制造一个微小的“断点”,一个让人迟疑一秒钟的思考间隙。
系统后台显示,计划启动后的第一个小时内,就有超过两千个独立设备Ip点击了那条灰色小字链接,跳转到了证监会的官方页面。
对于一个覆盖数万人的潜在群体而言,这个数字不算多,但它证明,堤坝上最危险的蚁穴,已经有了一丝被堵上的可能。
丁元英关闭了操作终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维多利亚港的灯火一如既往地璀璨,仿佛能吞噬一切黑暗。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林世诚被捕时,脸上那种混杂着狂热与不解的神情,以及那句喃喃自语:“我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有效率……”
过去,他会嗤之以鼻。
但今夜,他没有反驳。
他只是回到桌前,在自己的电子笔记中,郑重地敲下了一行字:“效率之上,还有尺度。”
写完这句,他重新调出“群体焦虑共振图谱”。
代表“焦虑”和“恐慌”的深红色区域,其亮度果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减弱。
他的“静默广播”奏效了。
然而,丁元英的眉头却没有丝毫舒展。
因为在图谱的边缘地带,一种新的、更深沉的颜色正在悄然聚集、成形。
那不是代表恐慌的红色,而是一种象征着怨愤与焦灼的暗紫色。
算法迅速给出了新的关键词标签:欺骗、血汗钱、讨个说法、追责。
这股新生的情绪力量,不再像之前的恐慌那样漫无目的地四散奔逃,而是开始呈现出明确的指向性,像一支正在集结的军队。
丁元英瞬间明白,对手的反击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阴险。
他们放弃了制造市场恐慌,转而开始煽动另一种更具破坏性的力量。
这一次,谎言换上了一件名为“正义”的外衣,而它最终要引爆的目的地,不再是无数散户手机上的交易按钮,而是他们心中那片早已被点燃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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