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兰芳园内油锅里滋滋作响的猪扒、伙计高声的唱单、食客间的嘈杂交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惊诧、疑惑还是戒备,都聚焦在那个身形清瘦、气质淡漠的男人身上。
方博文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配枪,他从丁元英平静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远超个人恩怨的决心,那是一种要将棋盘掀翻,重新制定规则的决绝。
丁元英没有再多解释一个字,他放下那杯只喝了一口的丝袜奶茶,在众人还未从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中回过神时,便已转身融入了中环拥挤的夜色人潮,只留下一个孤独而坚定的背影。
清晨六点四十三分,维多利亚港的雾霭如同一层半透明的轻纱,将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笼罩得朦胧而不真切。
半岛酒店顶层的Felix餐厅里,丁元英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咖啡已经失了热气。
他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敲着,面前的平板电脑上显示的,正是各大媒体关于昨夜港股异动的公开通报。
新闻的措辞谨慎而暧昧,“疑似高频程序故障引发市场非理性波动,警方已拘捕一名涉案技术人员林某”,寥寥数语,便将一场精心策划的金融绞杀定性为意外。
这不过是抛给公众的残羹冷炙,真正的盛宴隐藏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他没有理会这些粉饰太平的文字,而是戴上耳机,耳边立刻响起了林世诚那段在深夜警局里近乎癫狂的独白录音。
那不是一个胜利者的狂妄宣言,更像是一个被囚禁在代码世界里的孤魂,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悲鸣。
每一个字节,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试图证明自己存在的挣扎与痛苦。
丁元英闭上眼,调出了他连夜让德国一个小型实验室开发的“声音残影情绪分析模块”的报告。
冰冷的数据在屏幕上流动,最终,在三十七处被标记为“认知僵化”的语言特征点中,有十一处与典型的孤独谱系障碍(ASd)症状呈现出高度吻合。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
“灰鸦”林世诚,或许根本不理解他所执行的命令的真正含义,也并不关心财富的掠夺。
他只是一个在模仿,用他那偏执而纯粹的逻辑,去模仿他从某个地方习得的,他所理解的“强者逻辑”——一种漠视规则、以绝对力量碾压一切的生存方式。
他在用这种毁灭性的方式,向那个赋予他“逻辑”的人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存在。
丁元英感到一阵寒意,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贪婪的对手,更是一个懂得如何利用人性弱点,将一个天才变成武器的恶魔。
上午十点整,一封经过三重加密的邮件准时出现在他的收件箱里。
发件人是苏清徽。
邮件内容简洁,附带了三家被他提前预警的券商发来的内部感谢函截图,他们都在感谢那个在风暴来临前,悄然为他们打开安全阀的“匿名守护者”。
苏清徽在邮件末尾写道:“你留下的那段防御代码,像一把没有指纹的钥匙,打开了他们的生门。但现在,他们更想知道,是谁在最深的黑暗里,为他们点亮了这盏灯?”
丁元英没有回复这个问题。
他知道,一旦名字暴露在阳光下,随之而来的将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与审视。
但他破例点开了苏清徽此前分享给他,他却一直未曾阅览的一份学术研究报告。
报告的标题是《论散户群体行为中的非理性韧性》。
不同于传统金融理论对散户的轻视,这份报告深入分析了大量案例,指出绝大多数小额投资者虽然容易被市场情绪裹挟,但在经历过足够的市场教育和面对相对透明的监督机制时,依然具备惊人的学习能力与风险承受潜力。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报告结论部分的一句话上,良久未动:“恐惧可以被精心设计和操纵,但同样,勇气和理性也可以被唤醒和引导。”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时空,将他拉回到了王庙村的记忆里。
那些淳朴又盲目的村民,不也曾是他试图“唤醒”的对象吗?
他试图给予他们一种可以自力更生的“渔”,而非简单的“鱼”,结果却引发了更复杂的因果。
此刻,香港这片更庞大、更复杂的“渔场”里,无数散户正像惊弓之鸟,他们的恐惧正在被另一只看不见的手精准地操纵着。
丁元英忽然明白,这场战争的本质,或许并非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而是一场关于“唤醒”与“操纵”的认知争夺战。
下午两点,丁元英拨通了香港金融消费者权益协会的公开电话。
他以一个普通金融研究者的匿名身份,申请查阅本次事件中,账户损失最为惨重的五家典型散户的交易记录,用于学术分析。
对方以涉及个人隐私为由,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
丁元英没有争辩,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十分钟后,一家与他有过合作的本地顶尖律所,向金融消费者权益协会及香港证监会同时发送了一份法律意见书的草案。
草案中,他并未直接要求获取数据,而是援引了香港《证券及期货条例》第13条中关于“维护市场稳健及应对系统性风险”的监管披露义务,指出此次攻击背后具有明确的人为策划意图,其模式具备高度可复制性,已经对香港金融市场的整体稳定性构成了潜在的系统性风险。
因此,监管机构有责任立即启动针对受害者的补偿机制研究,而对受害者交易模式的分析,是该研究不可或缺的第一步。
这一记“隔山打牛”,精准地将皮球踢给了监管层。
它绕开了隐私权的直接对抗,却将一个更大的责任压力——维护整个市场稳定的政治责任——施加到了对方身上。
协会如果再拒绝,就意味着他们可能在无视一种潜在的、会反复发生的系统性风险。
当晚七点,协会的负责人亲自回电,态度截然不同,表示愿意在严格脱敏处理后,提供相关的交易数据样本。
深夜,九龙城区一间不起眼的工业大厦顶层,这里是丁元英临时租用的安全屋。
窗外是万家灯火,屋内只有屏幕发出的幽幽冷光。
他逐条分析着那几份来之不易的散户交易日志。
这些账户的持有者身份各异,有退休教师,有出租车司机,有年轻的白领,但他们的行为模式却惊人地一致。
在股价断崖式下跌前的五分钟内,所有人都进行了恐慌性抛售,仿佛约好了一般。
丁元英将时间线放大到秒级,终于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共性:在抛售前的一分钟内,所有人的交易记录上,都出现了一个极短暂的停顿。
这个停顿意味着什么?
他们在看手机。
紧接着,他通过一个反向追踪程序,侵入了其中一位散户的手机应用日志。
一个惊人的发现浮出水面:在那个关键时刻,一个名为“股海灯塔”的财经资讯App,向他们精准推送了一条“异动预警”。
预警内容极具煽动性:“重磅!某蓝筹股疑似遭遇机构恶意做空,或有退市风险,建议立即清仓避险!”
真正的杀招,根本不在交易层面,而在信息层面!
有人先通过高频交易制造出股价跳水的恐怖假象,然后在散户最恐慌、最需要指导的时刻,通过一个看似权威的“提醒”,给出致命的错误引导,放大混乱,从而完成对散户筹码的“双层收割”。
他立刻对这个App进行溯源,发现其背后关联的是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空壳资讯平台,而平台的服务器Ip地址,赫然出现在林世诚那台被警方扣押的笔记本电脑残留的访问日志中!
一条看不见的引线,终于被他从混乱的线团中抽了出来。
“灰鸦”的任务不只是砸盘,他只是这场庞大杀戮机器的第一环。
他的行为,是为了测试并完善这套“恐慌推送+市场砸盘”的情绪武器系统。
一旦这套系统被验证为有效,它将可以被无限复制,应用到任何一个市场,针对任何一群“无知”的投资者。
凌晨三点,窗外的香港已经沉睡。
丁元英将所有整合完毕的证据链、数据分析报告、以及对“情绪武器系统”的完整推论,打包加密,上传到了苏清徽提供的一个国际性公益金融监督平台的匿名举报入口。
在附言中,他只留下了一句话:“这不是一次技术故障,而是一场针对普通人认知缺陷的战争。如果今天没有人站出来定义它,明天,它就会成为我们必须接受的新常态。”
发送成功的提示亮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拨通了方博文留下的那个二十四小时应急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
“是我,”丁元英的声音平静而疲惫,“九龙城寨那个案子,别只把眼睛盯在林世诚这个人身上。去查他的代码,那里面,藏着别人的意志。”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然后传来一声极其低沉,却充满份量的回答:“明白。”
挂断电话,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第一缕熹微的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进屋内,恰好落在桌角那本被翻开的《遥远的救世主》上。
书页被晚风吹动,正好停在芮小丹微笑着说出那句话的一页:“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来去自在,那是佛。”
丁元英的目光在书页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完成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便是等待因果的呈现。
他重新坐回电脑前,屏幕上,香港的金融数据如一条条安静的河流,平稳地流淌着,预示着一个平静的周末。
然而,就在他准备关闭终端时,一个专用于监控全球超高频资本流动的底层端口,那个本应在周末休市期间彻底沉寂的界面,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极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蜂鸣。
屏幕上,一行没有任何标记、来源不明的原始数据流,如同一条幽灵般的细线,悄无声息地注入了进来。
它没有触发任何警报,却带着一种超越常规的、冰冷而精准的节奏。
丁元英的瞳孔骤然收缩。
风暴,还远未结束。不,它甚至还未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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