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被阳光晒醒的。
她翻身时,枕边的磁带壳硌了一下手腕。
指腹顺着褪色的标签摩挲,“野儿学话”四个字的棱角早被岁月磨圆,像块含久了的糖。
江予安昨天离开前在她电脑里装了频谱分离软件,此刻正安静躺在书桌角落,蓝色图标像团等待点燃的火。
“先从背景音开始找吧。”她对着空气说了句,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撞出回音。
周慧敏上周把钥匙还给她时说“别总等我来”,可此刻茶几上的青瓷碟里,不知何时又多了把炒南瓜子——是她昨晚临睡前清空的,现在又被填满了,瓜子尖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盐粒,在晨光里闪。
林野把磁带塞进老式放像机,按下播放键。
电流杂音先涌出来,接着是婴儿含糊的“妈妈”,带着奶气的尾音。
画面里的她才两岁,坐在铺着蓝布的藤椅上,周慧敏的手从镜头外探进来,递了颗瓜子。
二十年前的阳光透过纱窗,在母亲手背上投下蛛网似的光影,她听见自己咯咯笑,含糊不清地喊:“瓜!瓜!”
磁带卡了下,画面跳成雪花点。
林野赶紧暂停,把录像导出到电脑。
江予安教过的频谱图在屏幕上展开,像片深浅不一的紫色海洋。
她放大时间轴,在“咯咯”笑声的波峰后,果然捕捉到细碎的“咔嚓”——是嗑瓜子壳的脆响,频率稳定得像钟表,每声间隔0.8秒。
“是她批改作业时的节奏。”林野突然记起来。
初中时她总在书房写作业,周慧敏坐在对面改卷子,搪瓷缸里永远装着瓜子,“咔嚓咔嚓”的声响和红笔划过作业本的“沙沙”声,是她童年最熟悉的二重奏。
那时她嫌吵,现在盯着频谱图里规律的波峰,喉咙突然发紧。
她翻出旧电炉的录音——那台绿色铁皮电炉是周慧敏陪嫁,加热时会发出“嗡——”的长鸣,像头困倦的老兽。
把嗑瓜子声混进去,调整音量,30秒的音频在凌晨三点完成。
林野给它取名《1998年的夜晚》,设置成客厅音响的循环播放,连蓝牙时手都在抖,“叮”的连接提示音惊得她差点碰倒马克杯。
周慧敏是在三天后来的。
林野正蹲在玄关换拖鞋,听见门锁转动的声响。
她直起身,看见母亲站在门口,蓝布衫洗得发白,手里提着半颗包菜——是她上周提过想吃的菜。
“我、我路过菜市场……”周慧敏说话时目光游移,落在茶几上的青瓷碟时突然顿住。
碟里的南瓜子是林野今早特意放的,颗粒饱满,壳上还沾着没擦净的盐。
周慧敏的手指动了动,像被线牵着似的走过去,坐下时藤椅“吱呀”一声。
她机械地抓了把瓜子,放进嘴里,上下牙轻轻一磕——“咔嚓”。
林野屏住呼吸,音响里正放着《1998年的夜晚》,电子合成的嗑壳声与真实的脆响叠在一起,像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
第二颗,第三颗……周慧敏的头慢慢点起来,幅度极小,频率却和音频里的节奏分毫不差。
她的眼神不再茫然,像被谁按了记忆的播放键,嘴角甚至扯出个极淡的笑——林野从未在母亲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松弛得近乎温柔。
“妈?”她轻声唤。
周慧敏的手顿住,瓜子壳从指缝里掉出来,“啪嗒”落在瓷碟上。
她抬头时眼里有层雾,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头继续嗑,可节奏乱了,变成急促的“咔嚓咔嚓”。
林野退到厨房门口,看着母亲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与二十年前录像里的影子重叠——那时的周慧敏也这样坐着,一边嗑瓜子,一边在红本子上写“优秀”“需努力”,而小林野趴在桌上,用蜡笔在草稿纸背面画歪歪扭扭的太阳。
“该让更多人听见这些声音。”林野当晚在声音剧场的公众号发了征集令,标题是“母亲的声音标本:那些没说出口的日常”。
私信像潮水般涌来:有位女儿发来母亲织毛衣时竹针相碰的“嗒嗒”声,说那是她高考前夜最安心的白噪音;有位老人自己录了切土豆丝的砧板响,备注“我女儿说这声音比闹钟灵,她听见就知道早饭快好了”。
江予安来送博物馆修复工具时,屏幕还亮着这些私信。
他俯身看了眼,指尖点在周慧敏的嗑瓜子声频谱图上:“你妈这段不该只是标本。”他声音很轻,“声音是活的,该有来有往。”
林野懂他的意思。
她重新架起麦克风,在《1998年的夜晚》末尾加了句轻声的提问:“妈,那时候你想着什么?”录完后她笑自己傻——二十年前的周慧敏怎么会回答?
可当她在深夜回放时,频谱图的褶皱里突然浮出道细弱的波峰,像根被风吹斜的芦苇。
“……想着她考上大学,我就轻松了。”
林野的鼠标“啪”地砸在桌上。
那声音太轻,混着电炉的嗡鸣几乎要消散,但确实是周慧敏的,带着点江浙口音的软,尾音还带着点没藏住的期待。
她突然想起高中晚自习结束,周慧敏在校门口等她,手里永远攥着包瓜子,见她出来就塞过去:“吃,补充脑力。”那时她嫌母亲唠叨,现在才明白,每颗瓜子里都裹着句没说出口的“你要走得远些”。
她把这段完整的音频刻进迷你唱片,用蓝粉笔在卡纸上写:“你嗑的不是瓜子,是你没说出口的盼望。”清晨出门前,她把唱片和卡片放在周慧敏常坐的藤椅上,椅背还留着母亲昨晚离开时的温度。
傍晚回家时,藤椅上的唱片不见了。
林野蹲在地上找,发现它躺在茶几底下,边缘有半圈细细的刻痕,像是被指甲反复摩挲过。
玄关的老黑板上多了行字,粉笔灰簌簌往下掉,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野儿……我不该只盼你走。”
她站在黑板前,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些字。
粉笔灰沾在指腹上,像层薄雪。
风从窗户钻进来,老黑板晃了晃,“吱呀”声混着客厅音响里的《生活未完成》,像句终于说出口的“对不起”。
书桌上的《她也曾想温柔》终章手稿摊开着,最后一页还空着。
林野把写着“你要走得远些”的卡片压进扉页,稿纸边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半行未写完的句子:“原来爱不是……”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把后半句吞进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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