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钢笔在稿纸上走了一整天。
晨光爬上窗棂时,她划掉第三段关于周慧敏更年期失眠的描写——太刻薄了,像把旧刀。
正午阳光最盛时,她添了段母亲藏在教案本里的手作书签:褪色的红绸子裹着半片银杏叶,背面用钢笔写着“野儿百日”,字迹还是年轻时的挺拔。
暮色漫进书房时,她对着“她也曾想温柔”的标题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小时候偷翻母亲抽屉,里面总锁着个铁盒,她曾以为装着秘密,后来才知道是她从小到大的成绩单。
老挂钟敲过九下时,林野终于直起酸麻的腰。
台灯在稿纸上投下暖黄的晕,新写的半本稿纸像被晒软的云,堆在镇纸旁。
她伸手揉后颈,余光忽然扫到门底——虚掩的门缝下压着半截蓝粉笔,蓝得发旧,像被水浸过又晒干的天空。
心跳漏了一拍。
那截粉笔太像记忆里的某个片段。
初中发烧到39度,她迷迷糊糊听见房门被推开,有凉丝丝的手贴在她额角,接着是玻璃杯轻碰床头柜的脆响。
她装睡,眯着眼睛看母亲的蓝布衫角在床沿晃了晃,又轻轻退出去,门合上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窗帘掀起条缝,月光漏进来,照见床头柜上的温水杯,水面浮着片柠檬。
此刻的门缝里,蓝粉笔就那么躺着,像被谁用指尖轻轻按进去,又怕惊动什么似的,退得匆忙。
林野没立刻弯腰去捡,她屏住呼吸,慢慢起身,走到门前,先轻轻合上那道缝——门闩扣上的瞬间,粉笔被夹在门缝里,露出半截蓝尖。
她又缓缓推开,粉笔“嗒”地落回原处,在木地板上滚了半寸,停在她脚边。
是故意留在这儿的。
林野蹲下身,指尖悬在粉笔上方两厘米。
粉笔表面有细细的纹路,像被指腹反复摩挲过的痕迹,尾端还沾着点墙灰——周慧敏总爱踮脚在老黑板上写字,说这样字能“跳起来”。
她没捡,转身回书桌,从抽屉里摸出张便签纸,用钢笔在上面写:“别写太久,累。”写完对着台灯照了照,模仿周慧敏歪扭的笔迹,“累”字最后一横拖得老长,像根小旗子。
第二天清晨,老黑板上多了行新字。
林野下楼时,周慧敏正站在厨房剥豌豆,蓝布衫的袖口挽到肘部,腕子上还戴着她年轻时的银镯子,是林野去年趁她睡着偷偷擦亮的。
黑板在玄关最显眼的位置,林野故意把便签纸贴在正中央,墨色还没干透,泛着湿润的蓝。
“妈,”她喊了声,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什么,“我昨天在书房看见——”
周慧敏的手顿了顿,豌豆荚“咔”地裂开,绿莹莹的豆子滚了两粒到台面上。
她没回头,只是加快剥豆的动作:“早饭在锅里,小米粥。”
林野没再说下去。
她转身回书房,在案头摆了个白瓷碟,里面是炒得金黄的南瓜子——周慧敏年轻时当班主任,总在批改作业时嗑这个,咔嚓咔嚓的声响能从客厅传到卧室,林野那时嫌吵,现在却觉得亲切。
下午四点,阳光斜斜切进书房。
林野从图书馆查资料回来,推开门就闻到南瓜子的焦香——白瓷碟空了,只剩两粒没嗑开的,躺在碟底像两颗小太阳。
抹布搭在椅背上,还带着点潮,是周慧敏惯用的茉莉香肥皂味。
她弯腰看门缝,果然又多了半截蓝粉笔,这次尾端有浅浅的牙印,像被谁急着塞进时不小心咬到了。
林野把两截粉笔拼在一起,拼成完整的一支。
蓝粉笔在指尖凉丝丝的,她忽然想起江予安说过,博物馆修复古画时,总爱用旧物补旧物,“缺的那一块,用原物的碎片拼,连裂痕都是故是”。
当晚,她在声音编辑软件里新建了个轨道。
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的脸,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两种声音:一种是粉笔摩擦黑板的沙沙声,像春蚕啃桑叶;另一种是她翻稿纸的窸窣,每页纸角都带着她惯常的折痕声。
她又翻出手机录音,里面有江予安上周哼的《小燕子》,走调走得可爱,是他哄她改稿时随口哼的。
“这样混在一起,”她对着麦克风轻声说,“像不像春天的声音?有人偷偷留门,有人偷偷放糖,有人偷偷哼歌。”
声音剧场的新章节发布时,配文是张照片:两截蓝粉笔躺在稿纸上,影子交叠成小小的十字。
文字只有一句:“她不说爱我,但她学会偷偷留门。”
评论区很快涌上来。
“我妈总在我出差的包里塞创可贴,用保鲜袋装着,怕受潮。”
“我爸说路过我公司楼下,结果等了半小时就为送碗他熬的藕粉。”
“原来我们的妈妈,都在学同一种语言。”
江予安是在深夜推门进来的。
他手里端着杯热牛奶,雾气模糊了眼镜片:“我听见你敲键盘的声音,像敲鼓。”
林野摘下耳机,把电脑屏幕转向他。
软件里的声波图像片蓝色的海,此起彼伏的波峰波谷里,藏着粉笔、稿纸和《小燕子》的碎片。
“不如做成互动装置?”江予安凑近些,镜片上的雾气散了,眼睛亮得像博物馆里的古玉,“做一扇虚拟的门,观众自己推开,就能听见不同年代的母亲低语——有人塞粉笔,有人放创可贴,有人等在楼下。”
林野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住。
她想起周慧敏现在总忘带钥匙,却记得每天给她留门;想起母亲会把她的脏衣服收走,却总在口袋里漏掉半张写满字的便签纸;想起昨天清晨,周慧敏站在黑板前写字时,背已经佝偻得像张弓。
“她能理解吗?”她轻声问,“这种……用声音和门讲的爱。”
江予安没回答,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三天后,客厅多了扇小木门模型。
那是林野用旧木板做的,半开半合,门轴涂了防锈油,推起来会发出“吱呀”的轻响。
门后藏着支录音笔,她提前录了十段听众投稿的母亲低语,准备等装置完成后循环播放。
周慧敏是在傍晚发现它的。
林野躲在厨房门后,看着母亲端着空菜篮从阳台回来。
老人的脚步慢了,菜篮在身侧晃荡,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
她走到小木门跟前,先是愣了愣,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碰了碰门板——“吱呀”声响起时,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又鬼使神差地再推一次。
门开了条缝。
周慧敏忽然转身,从裤袋里摸出支蓝粉笔——是整支的,没断,尾端还带着她惯用的牙齿咬过的痕迹。
她弯下腰,把粉笔轻轻塞进门缝,动作慢得像在放颗易碎的星星。
塞完后直起腰,左右看了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拎着菜篮往厨房走,可步速明显快了,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一跳一跳。
林野的眼泪掉在瓷砖上,啪嗒一声。
她没追上去,也没去碰那支粉笔。
等周慧敏的脚步声消失在厨房,她才走过去,轻轻抽出门缝里的粉笔。
粉笔还带着母亲体温的余温,她把它嵌进透明的树脂圆片里,用刻刀在背面慢慢刻:“你推门,我知你在。”
深夜,树脂圆片挂在床头,月光透过它,在墙上投下块蓝莹莹的光斑。
林野伸手轻触表面,忽然明白有些爱不必证明——周慧敏学不会说“妈妈爱你”,但她会学塞粉笔、留门、嗑南瓜子;她记不清林野的生日,却记得她写稿时容易饿,会在案头放把炒得刚好的瓜子。
窗外起风了,玄关的老黑板被吹得轻晃,“吱呀”声混着挂钟的滴答,像句迟到了二十年的“我在”。
林野翻了个身,月光落在书桌上。
那里躺着盒旧磁带,是她上周整理储物间时翻出的,标签上用褪色的马克笔写着“野儿学话”。
她伸手摸了摸磁带壳,冰凉的塑料贴着指尖。
江予安说过,博物馆的音频修复技术能分离出磁带里被覆盖的杂音——比如,二十年前某个春夜,母亲哄她睡觉的轻哼,或许还藏在某个声波的褶皱里。
风又大了些,老黑板的轻响撞进窗来。
林野闭上眼睛,把“野儿学话”的磁带往枕边推了推。
明天,该听听小时候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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