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攸嚅嗫嘴唇:“老夫人她睡了多久……”
她甚至此刻不敢提及那个沉重的“死”字,薛疏这样的神态和情状,显然是无法接受陆氏过世的事实,可连众多奴婢都看在眼里,缄默着配合他强行续命。
暑热之中,尸体是经不起久放的,难怪屋子里会有这样的怪味。
又难怪她再见薛疏时,他身上熏过好几道浓烈的香,原是为遮掩与尸体久处沾染的腐败……
她胃中翻搅着,可面对这对可怜的母子,心头的怜悯强压过了生理的恶心,她居然一步也挪不动,一同浸在尸气熏染中。
薛疏被她当场戳穿这样的狼狈,像是彻底无可奈何了,一软一怔,跌在地,亏细辛眼疾手快搀扶住。
“我不知道……好像有一两日了……又或者更久一点……”他的思维都变缓了。
言攸今朝观他,颓靡不振,神采尽消,恐怕平日里还要故作无事发生,强打精神去上朝,当同僚寒暄问起时,只会往自己身上扯理由。
谁会知道,他家中老母已经死去,尸身虽日日都受人照料,可也已经腐臭。
不行的,撑不住的,该办法事、落葬的。
言攸闭紧双目屏住呼吸,他讷讷说道:“……你来得也太突然了,你是不是受不住母亲房中的气味……我们还是出去说罢。”
“不!就在此处说,让婢女们都退下吧,我忍得住,师兄可以与我慢慢说。”言攸又霍然睁眼,环视屋中。
他倏地鼻尖酸涩难忍侧过了头,依她之言命细辛也出去,天光漏进屋舍,只照得见两个骨肉伶仃的男女和一个老妇。
她想,薛疏丧母比她失子难受十倍百倍不止。
一个年幼就没了生母,青年时又失去继母的人,此后独身一人就是一家一姓。
薛疏骨碌碌转着眼珠,他好累,懒怠寻找焦点,言攸也看不出他究竟望着哪处。
“你想问什么……你有想说的吗?”
言攸在他身边跽坐,可笑地竟如在婆母面前尽孝。
她轻言:“何日长眠?何事惊扰?”
薛疏知终于瞒不住她,哀叹半句,幽幽道来:“三日前,气郁心悸……便去了。”
言攸碰上陆氏的手指,死者身上的阴凉真不同于夏日造冰,这种阴凉会悄生生地钻入骨头缝里去,再一联想到尸体的臭,终日梦魇缠身而不得安。
薛师兄会因为陆氏之死而日夜续梦吗?
言攸道:“为何气郁?为何心悸?”
这回他回答得不那么痛苦了,嘴巴死死闭住,而手上还机械木然地重复为陆氏擦拭表面的斑,她看得触目惊心,生怕他继续下去会擦除死者的皮肤。
僵持了很久很久,薛疏撑着榻沿站起身,腿脚已经发麻了,他锤打两下活络筋骨,又搀起言攸,领她去外头讲话。
他不肯在母亲屋中再重复那罪孽的因由。
薛疏回忆着:“你还记得阿衡吗?”
“你说的薛衡?”言攸脱口而出。
他一颔首,眉头攒紧了,忍痛说来:“母亲都晓得了。晓得他做的事,也晓得我做的事……那天她吼着叫人刨开青石板下的土,见了白骨……”
“至于那个说漏嘴的婢子。”
他的话戛然而止,却没留下什么悬念。
言攸得到了一切真相,也知悉那一人的下场。
他不好杀戮,相反,正因为在大理寺任职,薛知解比任何一人都畏惧触犯律法、行差踏错。
但是他始终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寻常的人,焉能不怒。
薛衡是死于她手的,那些话道明后,她心头好像突然砸下一颗巨石,本以为不会有后续的杀孽离奇续写,害死了她师兄在世上为数不多会在意之人。
蓦然间喘不上气。
泥土之下的白骨,竟以这样的方式强拉着他母亲阴司团聚了。
他们才是一家人。
而薛疏要独留世间,历风霜,受炙晒,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春春秋秋,长长久久。
她撒手奔逃几步,遍体生寒,久久压抑的恶心感喷薄而出,她望着埋骨地出了神。
“薛衡……薛衡是我杀的……是他先想杀我……薛衡因我死,你帮我善后,你母亲因薛衡死……什么天意,要如此害人。”
她的心神也慢慢地失了控,要极其地克制才能不去想变作白骨的少年人。
他终于圆了愿,与母亲长伴,在幽冥处嬉笑看薛疏孤苦伶仃。
她还能忆起杀人那日的畅快,那时的快意全都在今时今日化为尖刺,锐利地扎入肺腑。
薛疏要怎样看待她?把她看作间接害死陆氏的凶手?
至少应该是如此的。
但是他们是同案共犯,以往那么多次都是!
她只能惘然问:“薛师兄……那日我是不是不应杀他?他若不死……陆夫人总不会……”
言攸很快摇头甩出这些无用的忏悔。
只是意外早于明日来临,陆氏命太薄。
她万分挣扎,竟无意识地晃出了泪花,薛疏紧紧拥她,顺手揩去那些浑浊的。
“清和,我没有家了。”
“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命如此,此事你不要牵连己身,错怪自己,我亦不以为你有错。”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罢了……”
“……”
他断断续续说了好些,仿佛意识已经不甚清醒。
而薛疏正是清醒的在纠结和痛苦。
他真的非要与谁相伴不可吗?
并不。
陆氏对他固然好,但是那些年她连劝告与教导都句句离不开对薛衡归家的期盼,他们才是天生一家人。
从母亲秦氏一死,小小的薛疏事真的没有家了,没有归属感和眷恋。
他为什么对着陆氏的尸骸那么难过?
他也摸不清,他只不过、只不过是想再拖一拖,把拆散他们母子的时间拖得更久一些。
言攸回抱了他,反手拍在他肩胛上,穷尽力气道:“薛师兄,你该让她落葬。”
“你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成日里和尸体久待,莫说气运,就是身体也吃不消。
薛疏在她耳畔说:“我不曾折磨过自己,我只是见不得他们圆满,而我……要独身撑起所有。我是人,我也会累,也会无数次想舍弃一切。”
“我想,你要是回头看一看我,都是莫大的宽慰了。”
他的怅然悲情消融在熏风中,他们之间似有无数个脊背相依的孤夜,又注定在天光熹微前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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