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苑之战的硝烟，过去了数月。
东魏的都城邺城，并未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因为一场算不上失败的战役而人心惶惶。恰恰相反，在有心人的引导下，民间流传的是大将军高欢如何以十万之众，正面硬撼宇文泰，并最终将其逼退，保全了东魏主力。这是一场“虽未大胜，却显国威”的战役。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的萧索。
这种萧索，不在市井的喧嚣里，而在那些紧闭的门扉后，在那些无声的泪光中。
皇宫深处，高欢的书房，早已不是晋阳那座临时的大将军府可比。这里更宽敞，更华丽，也更……压抑。
这位北地枭主，此刻却没有半点执掌天下的威严。他烦躁地坐在案后，面前没有奏章，没有军报，而是一堆……一堆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的竹简和布帛。
这些，是沙苑之战的伤亡报告，以及随之而来的抚恤名册。
一卷，又一卷。
堆积如山。
每一卷展开，都是一串串冰冷的名字，后面跟着他们的籍贯、军职，以及……一个血淋淋的“殁”字。
高欢随手拿起一卷布帛，上面用工整的隶书写着：“李四，并州晋阳人，年二十有三，充任火长，于渭水之南陷阵，中流矢三，殁。家有老母，年六十，妻王氏，遗一子，年五岁……”
他只看了一眼，便烦躁地将布帛扔到一旁。那轻飘飘的布帛，此刻在他眼中，却重如泰山。
他戎马一生，杀的人，见过的人死，比邺城街头的石子还多。他早已心如铁石，以为自己不会再为这些数字动容。
可当这些数字，不再是斥候口中一个冰冷的“伤亡三千”，而是变成一卷卷有名有姓、有家有室的记录，活生生地堆在他面前时，那份冲击力，是截然不同的。
这一堆堆积如山的“功勋”，仿佛一根根抽干了东魏骨髓的骨头，散发着死亡和悲伤的气息。
惨烈的沙苑之战，东魏的损失远小于西魏，主力尚存。但高欢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战争，这台他最熟悉的绞肉机，吞噬的不仅仅是敌人的生命，也在吞噬着自己的血肉。
锐减的人口，凋敝的民生，还有那无数个破碎的家庭……这些，正成为比西魏铁骑更可怕，更严峻的敌人。
“大王，您的愁绪，仿佛深秋的阴云，笼罩了整个宫城。”
陈兴的声音，适时地在门口响起。他依旧是一身便服，手里还捧着一卷书，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仿佛只是来串门聊天。
高欢抬起头，看到是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你来干什么？来看孤的笑话吗？看看孤的十万大军，换来了这么一堆没用的死人名册？”
“大王，这并非无用之物。”陈兴走到案前，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弯下腰，从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卷竹简。
“这上面记载的，非是死人，而是我们东魏的根。”
他将竹简展开，指着上面的文字，轻声念道：“张三，河内郡人，伍长，于沙苑突围战中为袍泽断后，身中七创而死。军功簿上记，勇冠三军。抚恤名册上记，家有老父老母，皆逾花甲，卧病在床，另有新婚之妻，已怀胎三月。”
陈兴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丝毫感情色彩，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高欢的心上。
“大王，您看。”陈兴的手指，从“张三”这个名字，移到了“河内郡”三个字上，“一个张三倒下了，河内郡就少了一个壮劳力，他的父母妻儿，就从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家庭，变成了需要朝廷供养的负担。”
“沙苑一战，我们有上万个‘张三’。这意味着，我们凭空多出了一万个需要救济的家庭。他们曾经是为我们产出粮食、缴纳赋税的子民，现在，却成了需要我们用府库里的粮食去填补的窟窿。”
“我们用一个张三的性命，或许能换掉一个西魏的士兵。这在战场上，是划算的交换。”陈兴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直视着高欢，“可是在国力的天平上，我们失去的，是一个能耕作三十年、能繁衍一个家族的根。而宇文泰失去的，只是一个需要他花费粮草去供养的兵。这一进一出，大王，您觉得，谁更赚，谁更亏？”
高欢沉默了。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战争。在他眼中，士兵就是士兵，是用来冲锋陷阵，换取胜利的工具。可陈兴，却将每一个士兵，都还原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家庭的支柱，一个国家的根基。
陈兴放下手中的竹简，又拿起另一份布帛。
“这份，是抚恤金的账目。一个战死的普通士兵，朝廷需一次性给予其家人二十石米，五匹布，并免除其家庭三年徭役。一个伍长，三十石米，八匹布……一个将军，其抚恤更是百倍于此。”
“沙苑一战，我们光是抚恤这一项的开支，就足以让国库今年的收入，凭空消失三成。这还不算伤兵的医药、安置，以及补充兵员、打造军械的耗费。”
“大王，”陈兴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就像一个看似强壮的巨人，为了打一架，不惜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去当武器。打赢了，我们也成了残废。打输了，更是万劫不复。”
“够了！”高欢猛地一拍桌子，那堆竹简被震得簌簌作响。他不是在对陈兴发火，而是在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发火。
“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他喘着粗气问道，“难道要孤对宇文泰那竖子摇尾乞怜，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成？！”
“非是乞怜，而是铸剑。”陈兴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铸剑？”
“然也。”陈兴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大王，一把绝世神兵，非一日之功。它需要最好的铁矿，最旺的炉火，最高明的匠人，千锤百炼，淬火磨砺，方能成形。”
“我们现在的东魏，就是一块上好的铁胚，质地优良，远胜西魏那块废铁。但我们却总想着把它当成一块板砖，直接抡起来去砸人。结果，不但砸不碎对手，反而把自己弄得坑坑洼洼。”
“我的意思，是请大王您，暂息刀兵，将治国理政的重心，从‘战’，转向‘治’。”
“我们要做的，是去开采更多的‘铁矿’——鼓励生育，让人口增长。我们要升起最旺的‘炉火’——发展农桑，让仓库充盈。我们要培养最高明的‘匠人’——兴办教育，选拔人才。”
“以民生为炭，以农桑为火，将整个东魏，锻成一柄无坚不摧的神兵。待剑成之日，锋芒自现，光寒九州。到那时，何须我们去看宇文泰的脸色？是他，要日夜祈祷，我们这柄神剑，不要落到他的头上！”
一番话，说得高欢是热血沸腾，又茅塞顿开。
如果说，在晋阳的那一夜，陈兴为他描绘了一幅“国力战”的宏伟蓝图。那么今天，在邺城，陈兴就是将这幅蓝图，细化成了可以一步步实施的“施工图”。
战与治，从来不是对立的。
治，是为了更好地战。暂时的隐忍和退让，是为了积蓄更雷霆万钧的力量。
高欢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陈兴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陈兴的肩膀。
“孤明白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堆死人名册，孤不看了。从今天起，孤要看活人名册，看田亩名册，看府库名册！”
“这柄‘剑’，孤交给你来铸。需要什么，人、财、物，你尽管开口。整个东魏，就是你的铸剑炉！”
陈兴深深一揖：“臣，必不负大王所托。”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拿到了改变这个时代的，最高权限。
那堆积如山的伤亡报告，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但它们不再是悲伤的终点，而是一个全新时代的，沉重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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