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了好久后,梁言终于松开她一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胸腔还在剧烈起伏。
喻音伸手,指尖抚过他的下巴,轻声说:“胡子该刮了,怎么在外面出差就不刮胡子吗?”
他没答,只是又一次凑近,这次极轻地啄了一下她的唇角,像盖章确认。然后把她更深地拥进怀里,下巴搁在她发顶,闭上眼,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
喻音了然,她当然明白梁言为什么舒这口气,无非是他相信了她的不会离开。
空气里有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沉浮,沙发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发出细微的、令人安心的吱呀声。
梁言突然觉得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这个角落,和怀里这个填满他所有空寂的人。
……
千玺的总办,张助正在整理着一叠资料,梁言出差这三天又堆积了很多需要他审核签字的文件,都贴好标签后,张助敲了两下门,随即推门进去。
梁言正端坐在办公桌前看一组数据,桌上电脑的屏幕显示着不同颜色的数据流,数字瀑布般永无止境地刷新着,蓝光照着他半边脸,皮肤的纹理在冷光下异常清晰。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一只万宝龙钢笔悬在纸质文件上方,空气里有纸张的微酸,以及一丝从他怀中逸出的松木香味。
“梁董,这些是急用文件,麻烦您签字。”张助走近了,将怀里的一叠文件恭敬地放在他面前。
梁言的视线暂时从屏幕前挪移过来,低头翻了翻。
张助整理好并且已经首批过的文件一般没有什么问题,他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手上的钢笔落下,在每个文件的末端都签下了名字,笔尖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被放大成一种庄严的裁决之音。
签完了后,他合上文件推到一旁,随后抬头问张助:“明后天我有什么重要的行程吗?”
“明天上午九点集团高层会,下午三点陈总那边有个项目投资监听,四点半有文旅部的领导到集团调研,晚上不确定是否会进行接待。后天一早鸿森影业的总裁过来拜访,中午是已经定好的饭局,下午原定的是跟张司长打高尔夫球,但目前领导的行程不知道会不会临时有变动,等明天上午我再跟他的秘书确认一下。”
梁言向后靠去,整个身体陷入椅背的阴影,他抬手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按压着鼻梁两侧,闭上眼睛在思考。
一丝疲惫从他的指缝中悄然渗出,迅速弥漫了他整个面容,但下一刻再睁眼时,梁言的目光恢复了那种穿透性的清晰:“高层会推迟到大后天的上午,陈总那边的监听会我转为线上,线下由他来主持,领导的调研你和彭总出面陪同,拜访就先推掉,后面再约时间。只保留和张司长的会面行程,如果后天下午他的时间没有变动,一切就按照计划进行。”
张助听了之后先是点头,随即在职责范围之内又问了一句:“是有临时的其他工作行程吗?需要我这边替您安排什么?”
“没有。”梁言摇了摇头:“私事儿。”
张助停顿了几秒钟,见梁言没有其他的吩咐,整理好已经签字完的文件准备退出办公室,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一声询问。
“张助……北京这几天哪里踏青赏花的风景好些?”
张助刚才眼里的疑惑瞬间清晰明了,她想了一下,飞快的在脑子里提取出了一些信息:“颐和园和北海公园这个季节有山桃花,不过花期应该快结束了。玉渊潭公园四月中旬的樱花倒是开的烂漫,还有海棠、郁金香和二月兰,但是人估计会很多。”
“这些地方太嘈杂了,尽量还是避开人群些……”
“那西山森林公园和慕田峪长城可以考虑一下,既能赏花人流量也少些。或者去大觉寺,大觉寺的玉兰闻名京城,千年银杏与古寺清幽,很适合喜欢清净的人。时间允许的话,可以自驾延庆百里山水画廊,沿途溪流、山花、地质景观也十分丰富。”
梁言听完张助的推荐,沉默了一阵,迅速在脑海里筛选着哪里适合,首要就是要避开人群,就两人随便走走,不要太累。
“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这晚下班后,梁言回家跟喻音商量,给她讲了讲张助推荐的那些地方,喻音想了想,说道:“要么就不要选择目的地了,我们走到哪儿算哪儿吧,万物复苏的四月,走到哪儿都是美的,遇见什么我们就感受什么,这样岂不是更有惊喜?”
看着喻音的眼里逐渐恢复了些生机,梁言的欣慰在两人的对视中快要溢出来,喻音看着他依恋的眼神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像是投在初春薄冰上的阳光,明亮却有着易碎的质地。
四月中旬的北京郊外,风都是软的。梁言开车驶离最后一片整齐的楼群,天便一下高远起来,山是青灰色的,还带着些冬天的瘦硬,但山腰处已是一簇簇晕开了杏花的粉白。
最终他们没去那些名声在外的赏花地,只沿着一条不知名的乡道慢慢开。路旁偶尔闪过几株高大的玉兰,花瓣厚实得像白瓷,在还有些料峭的风里,端然地立着,有种不顾他人眼光的静美。
一片开阔的山野外,喻音摇下车窗,感受着春风拂面。
再驶过一段路,她指着窗外叫停了车辆:“我们在这儿停车,下去走走吧。”
梁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路的右边有一片缓坡,坡上的杏花开得正盛,远看像一片停驻的、粉白色的云。路有些颠簸,他把车停在了一棵老槐树下,熄了火。
开门,下车,梁言从后备箱里面提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着野餐垫和一些吃食。
空气清冽,带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一种极淡的、清甜的芬芳,分不清是杏花还是刚钻出地皮的草芽。
脚下的土是松软的,去年冬天的落叶还未完全化尽,踩上去有窸窣的脆响。他们沿着一条被踩出的小径往坡上走,惊起了几只胖乎乎的野蜂。
走到坡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青绿的草甸绵延至远处的山脉,有好些人在这里露营,搭建了三三两两的帐篷。
他们选了一棵巨大的国槐当天幕,这棵树树干粗壮敦实,树皮是深灰褐色的,皴裂出龙鳞般的纹路,怕是有上百岁了。树冠撑开一把无比阔大的、深绿色的巨伞,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
四月的风吹过,叶子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铃铛在摇。
梁言从袋子里拿出餐盒和水壶放在树根旁,再拿出一条厚实的米白色帆布垫子,四角找了些小石头压好。
垫子铺在槐树隆起的根系之间,那些树根像大地沉默的臂弯,稳稳地托住了这片人为的柔软。
“喝水吗?我来倒。”喻音跪坐在垫子一角,拿过水壶,眼里有孩子般的兴致。
梁言笑着点点头,靠坐在一根粗壮的横生树根上,看着喻音拧开保温壶。
“快中午了,你饿吗?饿了咱们就先吃点东西吧。”
喻音将水杯递给梁言后,顺手又打开餐盒:“也行,这里空气太好了,吃了饭一会儿可以晒着太阳眯一觉。”
风把食物的气息吹散,混着青草和湿润泥土的味道。远处是层层叠叠、由深绿渐次淡下去的远山轮廓线,草地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蒲公英和不知名的紫色野花。天是高远的蓝,飘着几缕扯散了的云丝。
梁言接过喻音递过来的一块恰巴塔,这是她早起做的,面包胚上仔细地抹了一层酱,铺了火腿和萨拉米,还裹上了芝麻菜,他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
他们就这么慢慢地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话题像蒲公英的绒毛,被风吹起,飘一会儿,又落下。说那片云像只懒洋洋的狗,说刚才飞过去的蝴蝶翅膀是少见的姜黄色,说这奶酪的奶味真足。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咀嚼声、风声、树叶声,还有远处模糊的、可能是溪流也可能是公路的隐隐声响,交织成一片宁静的白噪音。
吃完了,喻音换了个姿势坐在垫子上屈起了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那片缓坡,好一会儿没动。
梁言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阳光正缓缓移动,在草坡上制造出明明暗暗的斑块。两只黑白花的喜鹊扑棱着翅膀飞过,落进远处的杨树林里。
“我好像……”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盖过,“好像能听见山在呼吸。”
梁言没接话,只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后躺倒在垫子上,透过层层叠叠的槐叶缝隙看天。光斑在他脸上身上跳跃,忽明忽暗。喻音也慢慢躺下来,头轻轻枕在他的胳膊上。视线被树冠填满,满眼是深深浅浅、无穷变幻的绿。一只极小的瓢虫顺着草茎爬上来,停在垫子边缘,红底黑点,一动不动,仿佛也在这树荫下,找到了自己的宁静。
她就这么枕着他,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均匀绵长。梁言没有动,也合上眼。
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橘红,世界缩成了身下这张垫子的尺寸,耳边是她的呼吸和大自然的细响。
这一觉眯到了下午快三点多,直到梁言的电话响起。
张助在电话那头提醒他:“梁董,监听会开始了,大家都等着您上线。”
梁言动了动胳膊,将手臂抽了出来,难免还是将喻音吵醒,他安抚她道:“没事儿,你接着睡,我去旁边开个视频会。”
喻音重新转了个身,将自己的手臂垫在头下继续眯着。
梁言的声音从树干的背后细细碎碎地传来,这个会议一开就是一个多小时。
喻音知道梁言为了陪她出来一趟,调整了很多自己的工作,就这样简简单单的郊外踏青,平常人轻易就能安排好时间说走就走,对于梁言来说,却是要打乱他很多原先的计划。
所有眼前这片刻的安宁,都是从他如精密仪器般运转的生活里,硬生生拆解下来的零件。梁言的日程表她瞥见过,密密麻麻,不同的颜色标注着不同的项目、会议、截止日期,像一张绷到极限的网。而“陪她出来走走”这一项,原本并不在那张网上。是她,用自己无声的低气压,用偶尔望向窗外的空洞眼神,用夜里背对着他时僵直的脊背,像一根柔软的藤蔓不知不觉缠绕上去,牵拉着他,使他不得不暂时偏离轨道,为她开辟出这一小块“透气”的荒地。
喻音看着树背后的那个身影,一个没来由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如果梁言的生活里一开始就没有她,如果三年前她没有去参加那场同学会,如果他们没有那次重逢,如果她一开始就拒绝了和李晓岚一起来北京,那如今的一切是不是全然不同。
她会留在潼川平淡的生活下去,父亲拖着病体也许还能撑个几年,至少林女士是还在的。
清晨,她会在自行车铃铛和豆浆油条的香气里醒来。工作的地方或许就在两条街外,窗台上养着绿萝和两盆茉莉。午休时,她可能会绕到家里吃口热饭,听几句关于降温加衣的唠叨。黄昏悠长,散步的路线是固定的,会经过中学的围墙,听见里面打篮球的声音偶尔恍惚。
岁月会给她盖上在潼川生活特有的印章,她的面容会慢慢柔和平静,像被河水常年抚平的鹅卵石。那些向往自由的、不甘的梦,会渐渐褪色,成为一种窗台上的薄灰,只在某个阳光特别好的午后,被忽然看见,轻轻掸去。
而梁言依然会过着像现在这般忙碌的日子,只是没有她在他身边,或许他能更专注的攻克哪个棘手的项目,或许能准时赴哪个重要的商务晚餐,或许空闲时能在家里安安稳稳地补个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强打起精神,开车载着一个沉默的、装满心事的她,来到这片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的风景里。
她成了他的“计划外”。一个甜蜜的、却也沉重的计划外。这些年梁言从未在她面前抱怨,可她分明能感觉到,那份体贴之下,是他悄悄加快其他事务节奏的匆忙,是他压缩自己休息时间的透支。他的好,像一面光洁明亮的镜子,此刻照出的,却是她自己都嫌厌的、依赖的、无力的影子。
她的心就在这刻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进一片冰冷而熟悉的自我审视里。
直到手机收到短信的提示音将她的思路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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