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音解锁开手机,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跃然于屏幕。
“梁言婚期已定与五月二日,请喻小姐遵守承诺,勿再拖延时间,你该离开了。”
她知道短信是谁发来的,她在医院答应过梁老爷子的事,是该要兑现了。
喻音默默的看着这条短信,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着,仿佛要把这几个字看透。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滚下来,烫得她脸颊一颤。她迅速抹掉眼泪,抬头看向远处,那片开阔的草坡,那些孤独的树,刚才还觉得慰藉的风景,此刻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梁言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动静,从大树的背后偏过身子来看她,却见她背对着自己,像是在看着远处发呆。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所以也不知晓此刻喻音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尽是苦楚。
耳机里面是陈咏凌清晰的声音,在询问他是否对这个项目有其他的建议?
梁言转过身,暂时又沉浸在了工作中:“嗯,我有三点补充……”
时间突然变得缓慢、粘稠,最终融化在了这四月的风里。
渐渐地起了风,太阳就快要落山。
梁言终于结束了会议,回到坐垫前给喻音添了一件衣服。
他在她身边坐下,两人静候一场夕阳。风钻进他们的衣领袖口,带走皮肤上最后一点暖意。喻音抱膝坐着,冲锋衣布料在风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而梁言微微后仰,手撑在身后,指尖触到冰凉的草叶和更深处冻硬的土壤。
光线的变化是可听见的,白日里蜂鸣的昆虫逐一噤声,只有风在树干的缝隙间吹出的低音哨响。当太阳终于卡进山隘时,所有声音忽然沉降——风停了半拍。
天边的颜色开始燃烧,草尖镀上金红,很快蔓延成一片流动的火。
“真美啊。”喻音开口赞叹道,不自觉地靠在了梁言的肩头。
“是的。”
喻音又小声叨念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梁言盯着远处高山的剪影,喉咙吞咽了一下,他的嘴唇动了动,想了想才接话道:“好在黄昏之后,还有整夜的繁星可以去慢慢细数。”
喻音的头发被风轻轻地吹起几缕,拂在梁言的脸上,弄得他有点痒意。
光的变化让一切都慢下来。他的影子叠着她的,在草地上融成一团浓墨,边缘被最后一缕金光烫得模糊,微微颤动,像有生命,又像随时会蒸发。
他把头转向她,两个人的目光在渐浓的暮色里拉扯。
下一刻,喻音主动吻了上去,尽管她和梁言在一起了这么久,但大多数的亲热都是梁言占主动,她往往是乖顺的配合,极少有像此刻这样的情难自禁。
情感的堤坝在她身体里无声溃决。
喻音的肩膀向前倾着,带着上半身微微的失衡感,仿佛把自己作为祭品献出。接着腰肢有一瞬的僵硬,像在抵抗地心引力,但很快软化,连带着脊椎也弯出一道放弃抵抗的弧线。两人的气息已经交融,喻音温热的、带着轻微颤抖的呼吸喷在他的皮肤上,为这个吻加深了触感。
随后喻音闭上了眼睛,睫毛扫过他的脸颊,她的手掌原本悬停在空中,此刻终于放下,不是捧住他的脸,而是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领,指节泛白,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轻吻已经变为汲取,她的身体语言在诉说着两种矛盾:唇舌是进攻的、索取的,而颤抖的指尖和微屈的膝盖却是投降的、献祭的。
梁言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吻得有点发懵。
他很少能如此具象化的感知到她这么浓烈的爱意,内心接踵而至的是狂喜,是确认,她真的很爱自己。
当她终于后退半寸时,眼睛没有立刻睁开,额头还抵着他的,鼻尖相触,共享着同一团潮湿温热的空气。喻音抓着他衣襟的手仍未松开,反而更紧了些,仿佛此刻的分离,需要对抗某种巨大的磁力。
然后她睁开眼,瞳孔是湿润的,映着他怔忪的脸。她的脸颊泛起一种从内部透出的红,不是羞涩,而是某种激烈燃烧后残余的热度。
喻音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用这样近的距离看着他,呼吸仍未平复,唇上留着一层润泽的水光,那是她刚刚从他那里夺取的,也是她唯一留下的印记。
……
当天晚上梁言本打算带着喻音去郊外的温泉山庄住一晚,第二天早起还可以爬个山,然后在中午之前赶回市区,下午他要出发去高尔夫球场和领导会面。
但喻音不知道为何改了心意,坚持要回去,说熟悉的环境能让她睡得更好些,今晚一定要回家睡。
最后梁言只能依了她,在天色黑透之时两人驱车回到了家。
在车库停车的时候,喻音的目光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储物柜,她的行李箱正安静地躺在柜子里,拉链紧闭,像一个抿紧的、不再吐露任何秘密的嘴唇。
这一晚,喻音攀着梁言缠绵,沉浸在欢愉里无法自拔,最后累瘫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梁言在家吃了午饭,提着自己的球杆包出门,临走前他跟喻音交代:“今晚大概率会陪同领导吃饭,要是饭局上要喝酒,可能会回来得晚些,你困了就先睡,不要等我。”
“好。”喻音点点头,不自觉的跟着他到了门口,梁言踏出门槛后她还矗立在那里没动。
“怎么?要送我下楼?”梁言似乎感觉到她的依恋,回过头来看着她。
喻音伪装得很好,她知道只要她的一个表情不对,可能会引起梁言的怀疑。
“没有,我让你把这袋垃圾顺手带去通道扔掉。”
她指了指门口放着的垃圾袋子,毫无破绽地笑笑。
梁言弯腰提起袋子,俯身过来在她脸上啄了一口:“好,进去吧。”
喻音倚靠在门框上没动,又说:“晚上会降温,你最好把车后座的那条薄围巾带在身上,喝了酒从饭店出来肯定会冷。”
“知道了。”
“少喝点。”她又极其自然地伸手,替梁言理了理其实并不歪的领口。指尖碰到他颈侧温热的皮肤,那股熟悉的、让她安心也让她此刻心如刀割的温度,几乎让她伪装的镇定崩开一道裂缝。她迅速收回手,指甲插入手心里,痛意透过皮肤刺激着她的神经。
走廊的光线从他肩膀上方漫过来,有些逆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那轮廓异常清晰,像一张即将永藏心底的剪影。
“嗯,我走了。”
“好。”
门缓缓合上,金属锁舌弹入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清脆,决绝,像一个完整的句点。楼道里的脚步声一步步远去,最终一切归于寂静。
喻音站在门后,姿势都没变。刚才被他吻过的脸颊,那块皮肤开始疯狂地灼烧、发冷,循环往复。
玄关镜里映出她的脸,苍白,平静,一双眼睛却黑得骇人,像两口吞噬了所有光、也即将吞噬自己的深井。
就是今天下午,她便要离开了。
离预约的网约车抵达还有一个小时。离她亲手掐断的、曾经以为会绵长无尽的生活,也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小时。
她慢慢蹲下来,蜷缩在冰凉的门板后,额头抵着膝盖。没有哭声,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像寒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门外是突然熄掉的声控灯,而门内是她此时此刻碎成一地、又必须自己一片片捡起粘好的、寂静的告别。
护照、身份证、签证、银行卡、公寓租赁合同、国际驾照公证文件……这些硬挺的、盖着各种印章的纸片,被喻音分门别类用透明的文件袋装好,放在床头柜抽屉的最下层,它们是她新世界的骨骼,冰冷,但坚实。
旁边是一张她手写的、字迹工整的清单,上面列着最后十二小时要做的事:退掉国内的手机套餐,跟中介打电话确认房款已经到账,再检查一遍邮箱定时发送的辞职邮件,清空冰箱,出境后激活新的手机卡……每完成一项,就用指甲在纸上划一道浅痕。如今,只剩下最后几道了。
她坐在电脑前最后一次检查电子机票。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是一种没有温度的蓝。
起飞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分。三个半小时之后她将在香港转机,那时候梁言可能正在参加饭局,在饭局的觥筹交错之间,她会登上那趟要乘坐12个小时的出国航班,等下一个黎明到来时,她会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
喻音为了不让梁言查到她的行程,她还特意选择在中途的城市停留,计划再次转机后从邻近城市租车自驾前往最终目的地。
窗外是这座城市寻常的景观,高楼林立,车流不息。喻音看了很久,仿佛要将这看了千百遍的光影用目光蚀刻在记忆里,然后她回到茶几前清空了电脑的使用痕迹,关掉了电源。
所有事情都已落实,喻音提着一个简单的手提包,在离开前最后环视了这个家一眼,房间里有一种奇异的“空”,并非物品的缺失,而是气息的抽离。属于她的梳子、那瓶快见底的香水、窗台上晒着太阳的拖鞋,都还在原位,甚至枕头上还残留着她昨夜翻身的凹痕。但某种更根本的东西已经被提前打包运走了,空气里飘浮着一种事务已毕的、洁净的荒凉感。
最后她关掉了所有的灯,只留下门廊那盏夜灯。她的眼神里似乎没有眷念,有的只是眼底的决绝,她已不再是此处的主人,而是一个手续齐备、随时可以出发的旅客。
下到地库推出行李箱,喻音走到小区门口,坐上了去往机场的专车。
喻音真的就这样,在一个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午后,彻底的从北京消失了。
三点四十的阳光斜穿过北京首都机场的航站楼,在地面上切出钝角的、蒙着细尘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飞机引擎的轰鸣,和这个航站楼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一样。
她离开的这天,是四月二十号。
距离梁言的婚期还剩下十二天,她想着,在这十二天的时间里,也足够梁言冷静下来,去接受,亦或去反抗。
不过后面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她从此会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仿佛从来就没来过一样。
北京又会逐渐进入炎夏,先是槐花细密的甜香混着尾气,接着是蝉鸣接管所有高处。那种尖锐的、金属丝般的嘶鸣,从国槐墨绿的树冠里泼下来。暴雨常在傍晚突袭,二环变成一条浑浊的急流,出租车碾过积水,溅起的水幕里能看见彩虹。暑气最盛时,胡同深处会飘出西瓜被劈开的清冽声响,刀锋切下的刹那,整个盛夏都被一分为二。
接下来是新一轮的叶落,西北来的风先抵达西山,把枫叶染成凝血般的红,再一路向东卷过天际线。天空被刮得又高又薄,像一块漂洗过度的蓝布。银杏大道上,落叶堆积成厚厚的铜锈色,踩上去是干燥的碎裂声,仿佛踩碎了时间本身。这个季节的北京最像北平——所有辉煌都在告别前,把颜色用尽。
而冬天到来时,失去温度的日光会把枯枝的影子拉长,钉在灰墙上像一幅极简的刑具。初雪通常在深夜降临,醒来时,鸽灰色的屋顶全白了,但马路已被早班车碾成黑色的泥浆。什刹海结冰后,冰面下封着去年秋天的落叶,静止的、标本状的。人们裹着羽绒服快步走过胡同,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如同所有试图在严寒中具象化的言语。
再熬几个月,北京的春天就又到了,从护城河开始,冰面发出低沉的断裂声,不是融化,是骨骼在重组。柳絮在某个午后突然同时炸开,像一场预谋已久的白色暴动,占领所有鼻腔。玉兰在故宫红墙前开得凛然,花瓣肥厚如瓷,一夜风雨后集体坠地,完成一场为期三天的盛大殉道。
四季更迭间,这座城市不断覆盖自己:新雪盖旧尘,新绿盖枯枝,新建的玻璃幕墙倒映着衰败的胡同。而在这循环深处,总有些东西留不下来,也带不走。就像护城河的水,看着还在原地,其实早不是去年的了。
喻音就是那个留不下来的人,而梁言的爱,她也带不走。
……
(第一卷 完)
《喻音绕梁》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皮皮读书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皮皮读书!
喜欢喻音绕梁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喻音绕梁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