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音瞬间从酒精的控制中清醒,她抽了一口凉气,看着梁言的眼神忽而变得陌生。
她冷静了下来,刚才的那一切,她的哭泣和倾诉,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梁言,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此刻反而是梁言的情绪突然崩溃,理智的弦像是瞬间断开:“我清楚!我自私,我做不到舍弃你来成全梁家的延续,我善妒,我只要一想到今后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我就会因妒成狂!我无能,我没有那个本事护住我想要保护的人,我还贪心,我既想要我的事业如日方升,又想要我的感情余温长存。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所以我可以违背自己的原则,我可以不要底线,我甚至可以不顾什么道德廉耻,我只要你!”
说完这些话,梁言猛然抬头,眼眶红得吓人。他的拇指一遍遍摩挲着她的手背,指节发白,仿佛这样就能把时间锚定在此刻。
喻音愣住了,她无法想象梁言在某一刻能失控到如此地步。
他从来都是克己复礼,谨言慎行,如今却能将他逼到说出他可以不顾道德廉耻这样的混话。
看见喻音僵住了,梁言突然反应了过来:“不……我在说些什么混蛋话,我可以什么都不顾,但我怎么能将你置于那样的境地?我可以不知羞耻,不求身份,我可以自己下作,但你怎么办?我不舍得这样对你,我不想你跟我一样……”
梁言抬手想要打醒自己,却被喻音眼疾手快的抓住了他的双手:“你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喻音,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梁言的身体开始颤抖,眼泪也在此刻滚落,他本是半蹲着,此刻整个身体却承受不住情绪的崩溃,他逐渐跪了下去。
跪下的动作很慢,像一棵被伐倒的树,带着年轮断裂时细密的声响。膝盖触碰地面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抽成真空,所有嘈杂、光线、时间都消失了,只剩大理石地砖的冰凉,顺着骨头缝往上爬。
“我知道这样很难看,”梁言仰起头,喉结在紧绷的皮肤下滚动,眼泪无声的划过他的下颌:“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喻音的背脊在发抖,像张拉满又松开的弓。梁言为了她,居然可以把自己拆解到这种程度:骨骼拆成柴薪,尊严碾作尘泥,灵魂缩成她鞋底一粒微尘,只为换取她的停留。
这一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喻音,你真的该离开了。
你再不走,梁言的骄傲、自持、修养、尊严,都会因为你而消失在他的人格里,今后他会为了妥协一步步的退让,一点点的失去自我。
到底是多了不起的爱情,才能将他逼到如此绝境?喻音不理解,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重要,她甚至都没有像梁言爱她那样爱过自己。
换作是她,她不会舍弃掉自己的一切,就为了一段看不到未来的感情。
是她,让梁言承担着外界的压力,也是她,让他受尽身心的折磨。
她到底凭什么?
明明刚才梁言还在说,他因为她,变得越来越好了,这就是他说的越来越好吗?
“音儿……”梁言的双眼越来越红:“答应我。”
喻音终归是不忍,她微微探身靠近他,让他的头伏在自己的腿上,开口安抚着他不安的内心:“我不离开,我不走……”
窗外城市灯火缓缓流转,如同一条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光之河。杯中的残酒映出天花板上晃动着即将燃尽的烛光,和两个再也无法回到今晚之前的身影。
他们就这样抱着,在未说出口的告别里周旋,仿佛拥抱得够用力,就能对抗所有即将到来的,空荡的明天。
清晨的榻上,梁言比喻音先醒来。
两人经历过一夜纠缠,喻音浑身的骨头像是要散了架,连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
梁言让她多睡了会儿,早起做了早餐,简单的两杯咖啡,将吐司切成片放进面包机里烤了一下,然后再切了些水果。
一切端上桌后梁言回到卧室轻轻拍醒了喻音,将她从床上搂了起来:“音儿,先起来吃早餐,一会儿医生就来了。”
喻音虚弱得气若游丝,梁言突然有些后悔昨晚那么用力折腾了她,明明她的身体状况已经这么不好了。
可他情难自禁,他需要不断地控制和占有来坚定那颗摇摇欲坠的心。
“梁言,我不想看医生,我跟你说了我没病。”喻音的声音闷闷的。
“不管有没有生病,都看一下才比较放心,乖,快起来……”梁言哄着她,将她抱了起来,直到放她站在洗漱台前,将挤好牙膏的牙刷递了过去。
“……你今天不去上班?”
“没关系,今天不忙。”
他哪有不忙的时候?只是把工作又往后推了罢。
九点钟,心理医生在物业管家的带领下上了楼,梁言将他安排进了书房,喻音在里面等着。
相对于比较密闭的环境,有助于医生对她病情的判断,梁言简单地说了两句后,自己从书房里退了出来。
客厅里的寂静像一层透明的凝胶,悬浮在空气里。
墙上的钟摆节奏均匀地吞咽着时间——咔嚓、咔嚓,每一个齿痕都落在实木地板上,又被厚绒地毯无声吸收。
梁言坐在沙发中央,双手平放在膝头,指尖微微发凉。
书房里医生进去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茶几上梁言给自己倒的一杯茶已经凉透。
终于书房门被打开,梁言下意识的站起来迎了上去。
医生将手中的笔记本轻轻合上,金属搭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为这一个多小时的倾听画上一个句点。
喻音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身前交握,目光温和地落在医生脸上:“今天谢谢您了,感谢您的疏导,跟您聊过之后我感觉好了很多……”她对着医生浅浅笑着,转过头来又吩咐梁言:“你去送送医生,我穿着家居服出门不太方便。”
“好。”梁言是要准备去送的,自己先到了玄关打开了门。
喻音看着门关上了,医生走了,寂静重新降落,但质地已经不同。她内心的哀伤刚才被剪开过,又被医生细密地缝合起来,留下看不见的针脚。
梁言送医生下楼,两人一路上已经开始聊起了喻音的情况。
“梁董,”医生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经过专业训练、既能传达关切又保持恰当距离的质感:“首先,我想请您放心,根据我和喻小姐的交谈,以及初步的评估,她目前并没有患上临床意义上的抑郁症,或者我们通常所说的任何其他心理障碍。”
梁言紧握的指关节在听到这个结论后略微松弛下来。
“她的情况,”医生选择着词汇,像是在摆放一组精密的仪器:“更像是一场……精神上的重感冒。非常沉重,令人痛苦,但本质上是对于极端外在事件的正常反应。事件本身在于她的父母骤然相继离世,且都是属于意外离世,这种冲击力超出了她任何心理防御机制能瞬间消化的范畴。”
梁言点点头,继续凝神听着。
“喻小姐的认知功能是清晰的,她对于你,对于其他人,对日常事物的记忆和理解都没有受损。她的失常主要集中在情绪层面。那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吞噬她的悲伤和一种……存在层面的茫然。她不是病了,她是被命运毫无征兆的一记重拳打懵了。刚才,她反复跟我描述着一种“不真实感”,说仿佛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这不是精神分裂的前兆,而是剧烈创伤后常见的解离反应。心灵在无法承受时,本能地后退一步,给自己一点喘息的空间,所以她说她想改变一下生活方式,这也是她暂时需要给自己构筑一个堤坝。”
医生看着梁言的眼中流露出的心疼与无措,语气放得更缓了些:“目前,她不需要吃药,她不需要被矫正,她需要的是被理解,和一个安全、允许她以自己节奏悲伤独处的环境。她需要时间,大量的、不被催促的时间,来重新拼凑那个突然破碎了的世界图景。”
梁言问道:“除了她父母离世这个打击,您还有察觉到她因为别的……”梁言停顿了一下,思考着该如何表述:“……比如说经营一段她看不到未来的感情,她觉得累了,她想放弃这样的想法?”
梁言的第六感很准确的告诉他,喻音目前的状态,并不是只沉浸在父母离世的悲伤里,她更像是什么都不想要了,包括他。
医生摩挲着笔记本上插着的一只笔,沉思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关于感情的事,我也有跟她聊过几句,不过喻小姐似乎不太愿意多说,她的倾诉里面,还是比较侧重于那些意外。”
已经到达小区门口,梁言将医生送到车边:“还有需要嘱咐我什么的吗?比如说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你能做的,也是最重要的,”医生清晰地说:“是陪伴,但不是施压。提供拥抱,但不过度追问。确保她基本的饮食休息,然后,或许可以非常轻柔地引入一些‘生活感’。不是刻意让她‘开心起来’,那会适得其反。而是,比如,一起在花园里沉默地坐一会儿,或者选一部不需要动脑子的电影,甚至只是让她听一听其他的声音……这些细微的、与‘丧失’无关的日常片段,像涓涓细流,会慢慢重新浸润她干涸的情感河床。”
医生说完靠近了车辆,打开了驾驶室的门,传达出这段谈话已接近尾声的信号:“创伤愈合有自己的时间表,我们无法加速,只能等待和呵护。喻小姐的内在力量还在,只是暂时被压住了。这不是一场需要攻坚的疾病,它更像一场漫长的潮汐,悲伤的浪潮会反复涌来,但每一次退去后,沙滩会留下一点点坚实的部分。您放心吧,她会好起来的,过一个礼拜,我再来看看她。
“好,谢谢医生。那之后我再跟您约时间。”梁言点点头,抬手示意了一下门岗,闸口升了起来,他目送医生离开后,转身上楼。
喻音坐在客厅里面,看着窗外在发呆。
梁言走近她,站在她身后她都没有察觉。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他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纹的女人,忽然觉得她坐在那里的姿态,像一幅已经完成、即将被卷起收好的画。
光的角度,影子的长度,她呼吸的起伏,一切都在说着同一件他尚未用语言确认的事。
他的内心还是十分不安,任何人都无法说服他的那种不安,哪怕是喻音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的说她不会离开,他都无法全然相信。
喻音回过神来,感觉到背后有人,转过身来看他:“回来了?”
然后对他浅浅笑了一下:“跟医生聊过之后,他把我的情况都告诉你了吧?我都跟你说了,我没有生病,你太敏感了。”
“是啊,我害怕……”梁言的喉咙发紧,像被一阵无形的风呛住了。
他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害怕什么?”
“害怕某一天,我回到家之后,看不见你;害怕你觉得累了,不想再跟我纠缠;害怕外界的因素影响到你,让你失去自己的判断;害怕你从我的世界里消失,而我再也找不到你……”
喻音看着他的模样,心里一阵阵发紧,她甚至能共情到梁言此刻内心的酸楚,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一脸轻松道:“你想太多了。”
“喻音,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你绝对不会抛弃我离开。”梁言再次强调,放在喻音肩膀上的手指不自觉的施加了一些重量,将喻音捏得生疼。
她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拍了拍:“不会的。好了,你快去上班吧,别因为我耽误了工作,这样我会更焦虑。”
梁言掰过她的肩膀,眼神里透露出一些韧劲:“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将你禁锢起来,我也不可能时刻将你绑在身边,我更不可能让你没了自由,我没办法将我的手段用在你身上,所以我需要的,是你的承诺和心甘情愿。”
喻音终于起身,面对着他郑重其事的回应道:“我知道。”
只不过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些颤抖,就在那颤抖里,一切都已言说,一切又都尚未开始。
喻音走回房间,将梁言的外套拿了出来,帮他穿好后,她的手指在他胸口位置的纽扣上停留:“不要担心我,晚上我等你回家吃饭。”
送走了梁言,喻音一个人又在客厅从白日里坐到了太阳下山,黄昏的光线正一寸寸漫过地板,像一场缓慢的、金色的退潮。而她坐在即将到来的失去的边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有些东西,就要从她的生命里,被连根拔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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