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些天她并没有回去远森,偶尔听她提起过一嘴,说已经提交了丧假,手上的工作也安排下去了,不着急返岗。
这些天见她在家里这里收拾一下,那里整理一番,倒是难得的清闲了片刻。
“今天还要跟中介沟通,我离开潼川前挂出去了几套房产,陆陆续续有买家意向传来,今天要看两三份合同。”
梁言点点头,他是知道这段时间喻音一直在处理父母给她留下的遗产,这笔遗产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是得需要一段时间来慢慢整理。
“昨天临时有事……耽误了一些时间,今晚我还是回来陪你一起吃饭吧。”
喻音淡淡道:“好。”
两人之间都察觉出相处时的氛围变了,但说不出来哪里变了,像冬天午后被遗忘的半杯茶,表面看起来仍是澄澈的琥珀色,但端起来抿一口,才发觉已经凉透了,明明还冒着若有似无的热气,舌尖触及的却是温吞的隔阂。
来自于梁老爷子的压力让梁言目前自我消化不了,也无法宣之于口。
喻音计划着离开,数着天数在和他过最后的日子,内心对于梁言的愧疚和担忧更是藏在眼底的浓雾里抹不开。
就这样各自互相逃避着内心深处最无法面对的事,两人之间仍有对话,仍有触碰,只是空气里某种看不见的纤维正在悄悄断裂,像旧丝绸在暗处发出细不可闻的崩裂声。那些曾经自动流淌的默契,现在需要半秒停顿来校准,过去伸手就能触碰到的温度,现在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喻音变得更瘦了,比上个月她在潼川经历痛苦时还要消瘦。她渐渐变得吃不下饭,话也变得更少,脸上很少有过笑容。
梁言很是心疼,这两天想尽了办法想扭转一下他们之间的消沉,他觉得喻音再这样下去,身体迟早会垮掉的。
这晚梁言提前回了家,让管家安排了私厨上楼来做饭,饭做好后,他去酒柜挑了一瓶好酒。
暮色降临,透过客厅巨大的落地窗看见外面高楼里的灯三三两两的透了进来,万家灯火衬得他们坐在桌前的画面格外温馨。
看见梁言倒酒,喻音的眼睛亮了亮,问道:“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喝酒?”
“想喝就喝点,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梁言递给她一杯,随即又给自己倒上:“说不定喝了点酒,你胃口好些,能多吃点东西。”
是的,喻音也发觉自己越来越瘦了,四月的春风那么和煦,她也还是感觉到丝丝凉意,稍微吹得猛烈一点,她竟站不稳脚跟。
两杯酒下肚,喻音强迫自己吃下了一些食物,这满桌的珍馐如今在她眼里没有一点色香味,吞食的过程中如同在嚼蜡。
梁言哄她:“你再多吃点,听话,等你吃饱了我再给你表演个节目。”
喻音的眼尾提了起来:“既然这样的话,我现在便要看, 不然吃不下去。”
梁言无奈的笑笑,最后还是起了身,朝库房那边走去。
不出三分钟,他拿了一个小提琴盒出来,一边走一边用琴布在擦拭盒子上面的灰尘。
开启琴盒的瞬间,有松香粉尘在灯光下浮起。梁言托起琴身的动作带着生涩的迟疑,像重逢一个久违的、需要重新认识的爱人。
这瞬间喻音陷入了回忆,其实她一直不知道梁言是会拉小提琴的,那次跨年,他请了盛扬到餐厅助兴,从他们的谈话中她才得知梁言小时候学过,直至如今,喻音才第一次瞧见梁言拿琴。
梁言的眉头微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太多年没碰琴了,不知道还会不会。”
说着他调了调琴弦,又试着拉了两声,仔细地聆听着琴音,一边调试一边校准。
喻音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着,看他不紧不慢的做着演奏前的准备。
第一个音符滑出时是颤抖的,弓尖在弦上打了个趔趄。空气里掠过一丝尴尬的涟漪,梁言的左手在指板上犹豫地摸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闭上眼,慢慢的在回想,就在某个看不见的临界点,记忆忽然冲破时间的茧。他的肩胛松弛下来,右臂拉出第一个完整的、饱满的长音。
他拉奏的曲子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一段既朴素,又深情的旋律在客厅里盘旋,喻音看见提琴上弓弦相触的地方,开始生长出月光。
她又仰头喝了一大杯酒,眼波流转,眼尾带着一些潮湿,盯着梁言认真的模样便挪不开眼。
看他的侧影被灯光镀成暖金色,他微阖着眼,睫毛在颧骨投下细密的影。琴身在他颌下契合得犹如骨骼延伸,每一次运弓都牵动衬衫下肩背的肌肉线条。那是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不自知的性张力。不是少年人单薄的优雅,而是成年人将破碎重新拼合后,在裂缝里长出的柔韧力量。
喻音觉得,他的身体成了乐器本身。
揉弦时左手如涟漪般颤动,手腕处凸起的腕骨划过温润的弧度。某个高音处他稍稍扬起下巴,喉结滚动,颈侧拉出一道紧绷而优美的曲线。
梁言渐入佳境,曲子拉到了第二段,他见喻音听得痴迷,嘴角不自觉的微微往上翘了些。
琴音渐浓,他即兴加入了细微的颤音和滑奏,让简单的旋律生出枝蔓。不过也有些不完美之处,偶尔的沙哑擦弦,像月光穿过云翳时毛茸茸的边缘;某个换把位时短暂的迟疑,但反而让接下来的流畅更具冲击力。他在这些细微的断裂处呼吸、调整,然后继续向前,仿佛想要在琴声里与自己和解。
喻音听得入神,眼眶逐渐蓄满了泪水,终于她忍不住抬头,任凭眼泪无声的划过脸颊。
梁言好似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忽然间睁眼望向她,不是刻意的注视,是沉浸在演奏中的那种穿透的、却又未真正聚焦的目光。
就在这刹那的对视中,梁言从喻音的眼中看到了她浓烈的不舍。
他的心中咯噔一下,伤感的情绪扑面而来。
最后一缕余音消逝时,梁言放下琴弓的手还在轻颤。喻音回过神来,抬手擦了一下面颊,然后轻轻对着他鼓掌。
“生疏了。”他说,声音比琴弦更深沉。
“不,”喻音微笑着回应他:“月亮听见了。”
“为什么哭?又为什么用那种不舍的眼神看着我?”梁言刚放下琴的手抚上了她的脸,喻音抬手,将自己的掌心覆盖于他的手背。
“没有,只是觉得,你在拉小提琴的时候很迷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你。”
“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天天都可以拉给你听。”
喻音点点头,抬头看着梁言,眼泪又一次止不住的奔涌而出,她甚至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的看着他,想要把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牢牢的记在脑海中。
梁言读懂了她眼底的隐忍,那种难以承受的、浓稠的舍不得从她眼底漫了上来,继而他捕捉到了那抹未来得及收回的眷念与哀伤。
像是一种提前开始的、无声的告别。
梁言倾身向前,忍不住将端坐在餐桌前的她揽入怀中:“怎么了?你看我的眼神……好像要飞走了一样。”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喻音强制平静的心湖。她仓促的摇了摇头,推开了梁言,想端起酒杯掩饰,手腕却被他轻轻握住。
“音儿,你在计划着什么对不对?”
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触感,成了压垮堤坝的最后一片雪花。
“没有,我只是……最近的状态不太好,对不起……”喻音有些语无伦次,试图挣脱他的手去擦眼泪,却又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反握回去。
矛盾的动作泄露了一切,她在推开,又在挽留;在告别,又在抓紧。
“……”
“梁言,我只是觉得好累……不是睡眠能解决的那种累。是早晨醒来,发现又要撑过二十四小时的那种……重力。刷牙,水龙头拧开的声音太响了。穿衣服,布料摩擦皮肤像砂纸。走到阳光下,光像针,细细地扎着我的眼睛……”喻音的声音逐渐趋向于啜泣:“你知道吗?最累的是……假装。假装对早餐该选燕麦还是面包有偏好,假装记得你昨天跟我提起的电影名字,假装听见笑话时嘴角上扬的弧度是合理的。每一个‘假装’,都在我的骨头里偷走一小块钙……”
听着喻音的阐述,梁言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但却没有留下痕迹。
“音儿,你是不是……病了?”
梁言的怀疑并不是毫无根据,因为他也熬过那段黑暗的日子,那种叫抑郁症的病,曾经也折磨着他的思想和躯体。
只是他后来调养好了,但喻音目前的这种状况他太熟悉了,他一直以为她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才从潼川回来,他也怀疑过她为什么会那么快回来,明明她经历的打击和伤痛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她就恢复如初。原来这些天她的沉稳、淡然,都是她强迫自己装出来的,其实她的内心还是千疮百孔,一点都没有愈合。
喻音的眼泪继续在毫无征兆地滚落,不是啜泣,是寂静的奔涌,在灯光里映出细碎的光。
“我好累,我不想思考了,我也不想与任何人和任何事去对抗,去纠缠。梁言,我想换一种方式生活,我想去很远的地方,你要跟我一起去吗?不对,我是个不好的人,我身上带着不祥,靠近我和爱我的人到最后都会变得不幸,你不能跟我走,我应该远离你们,我应该要把自己关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开始发挥作用,喻音的悲伤情绪被放大,她有点胡言乱语起来。
梁言心下骇然,他这段时间竟没有察觉到,她一定是病了,却在自己的面前装得一切无事发生。
“不是的。”他俯身下去,直视着她的眼睛:“音儿,你很好。你看我,我和你在一起之后,变得越来越好了。”
喻音摇头,更多眼泪跌落在他手背上:“梁言,你本来就很好,不是跟我在一起之后才变好的……”
看着喻音破碎的模样,梁言心痛得无以复加,他再次将她搂了过来,一手抚上了她的头顶,细心安慰着。
“音儿,你好像是病了,明天我让心理医生上门来瞧瞧你。我答应你,等你状态好转后,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喻音的头埋在他怀里,她在他的气息里颤抖:“梁言,我得的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病……我只是,不喜欢爱得死去活来的爱情。我反而觉得,痴情才是人类精神上的一种疾病,而你大抵就是病了,我跟你在一起久了,我也病了。以后,我们需要病愈,需要都好起来……”
听完喻音这句话,梁言仿佛明白了,她眼泪的温度和颤抖的指尖已经说出所有。
他终于质问:“你想要做什么?你想要离开我?”
梁言的第六感冥冥之中告诉他,他好像要失去她了,不是从喻音刚才那些话里面听出来的,而是感觉到的,是某种更原始的东西,在骨髓深处,在血液流速改变的瞬间,他感觉到了,她想要离开。
他的心在这一刻,像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是剧痛,而是一种缓慢下沉的凉意,从胸腔深处弥漫开来。
梁言突然意识到,这些天他们之间的相处其实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缝,只是藏在了沉默里。从前他们共享的沉默是温暖的,像共披一条厚毯子。现在的沉默却有了重量和边缘,隔在两人之间。她这几天偶尔会望着他出神,眼神像在轻轻抚摸他的轮廓,从额头、鼻梁、到下颌线。那抚摸太轻柔,太珍惜,不像在看一个朝夕相处的人,倒像在记忆。
他捕捉到一次,她迅速垂下的睫毛,和睫毛下那来不及收拾的一晃而过的水光。
喻音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梁言,我只是累了……”
喻音再次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仿佛连维持坐直的力气都在流失。
梁言蹲了下来,从俯视她变成了仰视,声音里面都是卑微的哀求:“喻音,答应我,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离开我。”
喻音看着他,问他:“无论之后发生什么?那是会发生什么?”
这个问题突然又把梁言问住,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凝固成透明的琥珀。
直至最后,他仿佛中邪了一般,说出了一句:“哪怕我要和别人结婚,你都不要离开我。”
……
这句话沉甸甸地压在了喻音的眼睑、胸腔,和每一次呼吸的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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