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音的离开是一场蓄谋,在她不动声色的表面下,内心的翻涌早被她的平静所掩盖。
邮箱里的辞呈早已经设置成了自动发送,连着一份工作交接文档,会在她离开后的48小时内自动的发送至远森的邮箱。
她递出的签证有了进展,使馆通知她去面签。
她依然在清晨煮两人份的咖啡,奶泡拉出的心形完美如常。只是当梁言跟别人打电话透露出什么时候要出差时,她会多看一眼窗外的云,像在核对某个无声的行程。
衣柜里她的衣服仍按色系悬挂,但最常穿的那件燕麦色的羊绒衫,上周已被悄悄送去干洗。她说“换季整理”,而行李箱正躺在车库储物柜的深处,贴着写有陌生地址的托运单。
她继续给吧台上的绿植浇水,却不再买新的营养土。书房里电脑上最近删除的文件夹,清空了她办公的痕迹。这些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动。
梁言依旧早出晚归,只是在这样看似一切都回归如常的日子里,他时不时的会感受到心慌,就像喻音回来的那个晚上一样,他看着她,却不知道心慌的源头到底在哪里。
而在喻音的世界里,她连道别都早已完成,在某个看似普通的早餐后,她替他整理衣领时多停留了三秒,指尖的温度比言语更先抵达终点。
那不是缠绵,是封缄。
没有任何的预兆,没有眼泪的铺垫,她只会在某个平凡至极的清晨或傍晚,像水汽般消失在空气里。
家里的催婚压力被梁言隐藏了下来,父母三天两头的给他打电话,企图说服他,老爷子天天催着他回四合院去,告诉他婚期重新定在了五月初,试图见面后给他施压,梁言拒绝回去后,梁老爷子甚至在千玺露了面,要知道他极少出现在公众场合,更何况是在梁言的公司里。
张助颤颤巍巍的接待了他,推掉其他人的拜访和会议,专门预留出时间,将梁老子请进了梁言的办公室。
梁言看着他进来并没有讶异,他知道他一味的躲避只会将梁老爷子逼上门来,所以提前给张助打过招呼,如果他来,请进来便是。
“爷爷来了?您这边坐。”梁言起身,亲自去了茶台泡茶。
开水迅速沸腾,梁言从茶罐里夹了一小撮茶叶,投掷进茶杯,水冲进去后,满屋都飘满了茶香。
“这是茶厂今年刚寄过来的新茶,爷爷您尝尝,当然不比家里的茶好……”
梁言恭敬的将茶杯奉上,然后稳稳的坐在了梁老爷子的对面。
“你真是越发出息了。”梁老爷子看着他,严肃的表情让人脊背发凉。
梁言没有说话。
“这是我第二次到你办公室来,第一次是集团刚成立时,在大家都离开后,你避开人群带爷爷来参观。我以为下一次来你办公室,会是千玺在经历过不去的坎时,你请爷爷来帮你渡过难关。”梁老爷子顿了顿:“没想到,我第二次来这里,只是因为你不愿回家,而我必须要来见你。”
“……”
“如果你不是我梁家的孙子,你的大厦早已倾覆,梁言,这一点你承认吗?”
梁老爷子盯着他,目光如古井寒潭,周遭的空气瞬间凝滞。
梁言沉默了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我不承认。”
继而他的身子前倾,虽然以一种低位者的姿态和梁老爷子对峙,但语气里尽是锋芒:“是,我在创业的路上走得顺风顺水,离不开您在背后的指点,离不开梁家在这京城滔天的权势。但这些年我的付出不能被您一句轻飘飘的我只是梁家的孙子而忽略。难道我只是因为是您的孙子,就能从无到有,就能轻易的建造出这商业帝国?如果我只是一个阿斗,我只是一个纨绔的官家二代,我最大的本事是将您递过来的金钥匙拧成废铁,将您铺给我的青云道走成下坡路,那么,您还会像现在这样,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去联姻,来保住梁家的世代权势和荣耀吗?我如果只是一个废人,我会变成您的筹码吗?人家能看得上我吗?”
梁老爷子端坐着,布满老年斑的右手始终搭在他那支紫檀手杖的龙首上摩挲。
“爷爷,您从不承认我优秀,你始终认为我如今得到的一切,我的高位和权势,都倚仗于您,没有您我的天会塌下来。我如今建立起旁人眼中屹立不摇的商业帝国,表面上是继承家族的金色基石,内里却是我亲手浇筑的血肉长城。无数个凌晨,当城市尚在沉睡,我的办公室已亮起孤灯。宽大办公桌映出的不是我与生俱来的从容,而是彻夜不眠时我领悟到的处变不惊。谈判桌上我精准把控的节奏,源于此前对千百页资料的庖丁解牛;每一次看似淡定的落子,背后是我反复推演直至天明的疲惫。我熟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也承受过决策失误带来的惊涛骇浪。这些您都看不到,您只是一味告诉我,没有梁家就没有如今的我。可现在的我早已可以成为梁家的底气,也可以成为您的荣耀,为何您还要一再的逼我?这么多年我无欲无求,如今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自己心仪的爱人,到底为何不可?!”
梁言第一次在梁老爷子面前动怒,内心积压的不甘终于在此刻爆发。那些被称为“背景”的荫庇,更像是他必须跨越的标尺,既要借助其力,又得挣脱桎梏,证明价值全然属于自己。他像一名孤独的船长,既借风势,更靠舵力,在商海的浮沉中,将命运的罗盘牢牢攥在自己掌心,把家族给予的初始筹码,锤炼成完全属于自己的版图。
梁老爷子的脸色越来越沉,他的掌心朝下,五指微微捏紧了些,他并没有接上梁言的质问,而是端起茶杯,瓷杯与托盘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但梁老爷子扶住了杯身的摇晃,清脆声戛然而止,既轻缓又克制,仿佛连器物都在敬畏他从容的意志。
面对梁言的怒火,梁老爷子不气反笑,他屏息凝神,身体上有一些小幅度的动作,而这些细微处编织成无形的权杖,无需言语已经让人明白,真正的权威,从来都是静默如雷。
梁言冷静下来,额头已经渗出细汗。
片刻后,梁老爷子出声:“所以我说你越发出息了,阿言,其实我早就已经察觉,你已经逐渐脱离了我的掌控,所以你身边的那个人无论是不是喻音,你都不会接受我安排给你的联姻,走上我为你铺好的那条路,是与不是?”
“……”这个问题让梁言一时之间有些愣住。
“那无论是不是她,又何必一定是她?”
梁老爷子太精于说话之道,此话一出,梁言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像一尊瞬间凝固的石膏像,嘴唇微张着,维持着半秒前还欲辩解的形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血液仿佛在梁言的耳道里轰鸣,但外界的一切声响,空调的嗡鸣、远处的车流、甚至自己的呼吸,都在此刻被抽成了真空。只有那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反复刺穿他的意识表层,烙进最深的认知里。
无论是不是她,又何必一定是她?
真的是这样吗?自己顽强的抵抗到底是因为早就想脱离爷爷的掌控,还是因为只是爱她?
他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这是意识重启的第一个信号。
“不是,只是因为是她,我才不能接受除了她的任何一个人,无论那个人是爷爷您安排的官家小姐,还是街上偶然碰见的擦肩之人……”
“阿言,刚才那一刹你犹豫了,也许你的爱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伟大。”梁老爷子又抿了一口茶:“只是在你的潜意识里,你想让你多年的执念落地,你想事业和爱情都完美,你只是不想将就罢了。爷爷并没有要控制你的人生,是你自己弄混淆了,你以为不顺从这次联姻,就能证明你能摆脱掉梁家对你的桎梏,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托举你,并没有想要操控你,爷爷并没有把你当作筹码,阿言,你只是爷爷疼爱的孙子,爷爷所希望的,是你越来越好,是你的事业越来越顺遂,是爷爷离开后,你依旧能抵挡住那些未知的风雨,能庇护住你的家人和你的员工……”
梁老爷子说完,将自己的身子靠近了椅背,枯枝般的手指在手杖的龙头上有节律的轻扣。
软硬皆摩,恩威并施,是他多年来训导下属时的习惯,他深刻的明白,狠话在别人愤怒的时候放出去最没用,有用的只有突如其来的走心剖析和安慰。
他突然笑出一脸慈祥的沟壑,眼尾纹路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钢针:“如果五月初的婚礼不能正常举行,那我们就算拂了曾家两次面子,从此往后,他们是站在你身后,还是在人前与你难堪,爷爷便不敢保证。本来如果咱们梁家如今有一人还在官场,老爷子我不必给任何人面子,只是现在,梁家剩你一人了,你父亲当年放下的担子,现在需要你来担起,如果你也不想承担家族的这份责任,你让你的后代该要如何?”
梁言无言以对,他的思维,他的逻辑,总是在梁老爷子面前被一击即碎,这说明他如今远不及爷爷的高度吧,他的内心如此想着,又陷入了自我怀疑的循环。
他偶尔总是会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通过努力,哪怕不在官场,未来一定也会企及到爷爷的项背,那时候别人畏惧的不止是他梁家的姓氏,更会认可他梁言这个名字。
可是每一次他觉得自己可以了的时候,总会被梁老爷子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推翻他的意志。
“阿言,爷爷的老一辈在过草地的时候,最懂什么时候该吃糖,什么时候该裹紧绑腿。”梁老爷子的话音落地,指节不轻不重低敲了两下桌面,随即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爷爷最后一次语重心长的给你分析利弊,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明白,爷爷很欣慰你的成长,也承认你的优秀,你做得很好,没有辜负我的期盼。”
“啪嗒”一声,关门声随后传来,梁老爷子的脚步已经走远,茶几上的那杯茶还冒着袅袅热气,忽然就染上了硝烟与麦芽糖交织的气味。
梁言陷在沙发里,从日光充沛的白日坐到了夜幕降临。
而另一边,喻音坐在家里的餐桌前等着梁言回来吃饭,今天清晨他临走前说好了要回来与她共进晚餐,她特意做了几个好菜。
两个孤独的背影仿佛在平行的世界里相交,两处不相干的夜色里,他们共享着同一种频率的静默。
等了好久,等到菜已经凉透,梁言没有发信息来给她解释这个时间点为什么还没回来,喻音也没有主动去问,只是独自动了动筷子,把每个菜都尝了一口,然后全部倒进了垃圾桶。
这晚梁言回来后,喻音已经躺在床上,她在装睡,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轻轻靠过去抱住她。
两人都怀着各自的心事,第一次背对着对方入眠,床垫中间像长出无形的分水岭。她数着空调换气时低频的嗡鸣,他盯着窗帘缝隙里游走月光。
两个背影之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却像隔着一片正在缓慢冻结的湖。曾经翻身就会自然相触的手肘,此刻克制地蜷缩在各自疆界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被刻意放轻,连呼吸都调整成不会相互干扰的频率。
梁言知道她没睡着,可此时此刻他内心乱得像秋后的杂草,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才能平复他此刻的焦虑,他连自己都静不下心来,如何去抚慰喻音的不安?
月光平等地淋在两副躯壳上,却照不进各自握紧的心事。他们像两艘夜航船,在黑暗里朝着相反的海岸线漂移,锚链早已松开,却要等到天明才发觉,那片让他们相连的港湾,已在夜色中悄然退潮。
第二天清晨,喻音把早餐端上桌,梁言也起床洗漱,两人坐在桌前相视了一眼,谁也没有提及昨晚的沉默。
“今天准备做什么?”梁言问她。
他本以为喻音回到北京后会投入到工作中,这样便能分散她悲伤的情绪,她既然已经回来了,也说明她暂时走出了那片父母离世带给她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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