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惊魂未定,像是一层洗不掉的油彩,糊在林宇的心头。
回到位于老城区那座不起眼的四合院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林宇的双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鞋底沾着的泥土都在提醒他——几个小时前,他差点就成了那荒山野岭里的一缕孤魂。
院门“吱呀”一声推开。
院子里没有开灯,只有堂屋里那盏老式的煤油灯亮着,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将一个佝偻的身影投射在窗户纸上,拉得老长,像是一只蛰伏的巨兽。
“回来了?”
声音苍老,带着一丝沙哑,透着股子不怒自威的劲儿。
林天行推了一把还在发愣的林宇,低声道:“去,给你师父磕头。”
林宇回过神,迈过门槛,扑通一声跪在堂屋正中的青石板上。
正对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狮子头核桃,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那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在看向林宇时精光四射,像两把剔骨刀,要把这孩子从里到外看个透。
这就是陈山河。寻龙门如今辈分最高的人,也是林宇的师父。
“起色不错,没丢魂。”陈山河停下手中的核桃,目光落在林宇那双沾满泥垢的手上,“手也没抖。天行,这孩子是个苗子。”
林天行站在一旁,此时的他完全没了墓下的那股狠劲,恭顺得像个犯错的学生:“师父,这次……差点出了岔子。”
“岔子?”陈山河眉头一挑,“那唐墓是个凶穴?”
“不仅是凶穴,还是个被人动过手脚的死局。”林天行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陈山河面前的八仙桌上,又将那块冰冷的令牌取出,“原本的防盗机关被改成了杀阵,要不是跑得快,我们就折在里面了。而且……我们在棺材里找到了这个。”
陈山河的目光触及那块令牌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啪!”
手中的核桃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盖乱跳。陈山河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杀气。
“九州会……”
这三个字从老人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林宇跪在地上,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他忍不住抬起头,小声问道:“师父,什么是九州会?”
陈山河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招了招手:“宇儿,过来。”
林宇爬起来,走到桌前。
陈山河指着那块令牌,手指微微颤抖:“看清楚了,这上面的纹路,叫‘饕餮纹’。在地下世界,这就是催命符。”
他转过身,从身后的神龛上取下一根长长的旱烟杆,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堂屋里弥漫开来。
“宇儿,你今天下了墓,见了机关,算是半只脚踏进了这个圈子。有些事,以前你小,师父不讲。今天,得让你知道这江湖的水有多深。”
陈山河吐出一口烟圈,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
“这华夏大地,五千年的历史,埋在地下的宝贝比地上的还要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然就衍生出了咱们这一行。但这一行,乱。”
“怎么个乱法?”林宇追问。
“人心乱,规矩就乱。”陈山河用烟杆敲了敲桌子,“如今这地下世界,大大小小的势力盘根错节,但真正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七家。人称‘地下七煞’。”
“七煞?”林宇瞪大了眼睛。
“南派的‘土夫子’,也就是长沙那一带,擅长土工,那是技术流;西北的‘马帮’,那是靠人多势众,硬抢;还有关外的‘摸金校尉’残部,讲究的是风水秘术;川蜀的‘袍哥会’分支,做的是流转买卖……”
陈山河如数家珍,将这地下世界的格局一一铺开。林宇听得入迷,仿佛一幅波澜壮阔又血雨腥风的江湖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我们寻龙门呢?”林宇忍不住问。
“我们?”陈山河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傲气,“寻龙门人丁稀薄,不争地盘,不抢名头。咱们靠的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寻龙诀’和‘听雷术’,那是真正的技术活。在这七大势力里,虽然咱们人最少,但真要论起定穴破阵的本事,没人敢小瞧咱们。”
说到这里,陈山河的话锋突然一转,语气骤然沉了下来。
“但这六家加起来,也抵不过最后这一家——九州会。”
林宇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想起了父亲在墓道里那愤怒的吼声,想起了那差点埋葬他们的塌陷。
“九州会……很厉害吗?”
“何止厉害。”林天行在一旁插话,脸色铁青,“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他们起家于北方,但这二十年来,势力像瘟疫一样蔓延。他们不讲规矩,不敬鬼神,只要是值钱的墓,不管是皇陵还是祖坟,全都给挖个底朝天。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墓毁人亡。”
陈山河点了点头,目光阴冷:“九州会的舵主,叫萧天成。宇儿,这个名字,你要刻在骨头里。”
“萧天成……”林宇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此人表面上是着名的文物鉴定专家,大学客座教授,还是什么慈善家,整天在电视上讲文物保护,一副儒雅君子的模样。”陈山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但我告诉你,那就是一张画皮!剥开那层皮,里面全是黑的。”
“他不仅垄断了北方大半的地下交易市场,更可怕的是,他坏了老祖宗最大的规矩——勾结外鬼。”
“外鬼?”林宇不解。
“就是洋鬼子,境外的文物走私集团。”陈山河猛地将烟杆往桌上一磕,火星四溅,“咱们倒斗的,虽然干的是见不得光的事,但好歹肉烂在锅里。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哪怕在地下黑市转几手,终究还是在中国人手里。可萧天成这个畜生,他为了钱,把咱们的国宝成箱成箱地往国外运!那是断咱们的根啊!”
林宇虽然年纪小,但也听得热血上涌,握紧了拳头:“这也太坏了!”
“坏?这叫恶!大恶!”陈山河指着桌上那块令牌,“这块‘饕餮令’,就是九州会用来标记地盘的。他们在墓里设下杀局,就是为了坑杀同行,独吞宝藏。今天你和你爸若是反应慢半拍,现在已经成了那墓里的陪葬品了。”
林天行脸色苍白,显然是后怕不已。
“师父,这萧天成既然这么狠,那咱们怎么办?报警吗?”林宇天真地问。
“报警?”陈山河苦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林宇的脑袋,“傻孩子,要是能报警解决,这江湖就不叫江湖了。萧天成把这一行做得滴水不漏,黑的白的都有人,没有铁证,谁动得了他?反倒是我们,只要一露头,就会被扣上盗墓贼的帽子,永世不得翻身。”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
许久,陈山河才重新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宇儿,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你是林家的独苗,是寻龙门的少主。这碗饭,你将来注定要端。既然端了这碗饭,就得守这碗饭的规矩。”
老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林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记住师父接下来的话,这三条底线,是你在这乱世里的保命符。”
林宇立刻挺直身子:“师父请讲。”
“第一,”陈山河竖起一根手指,枯瘦如柴,“手艺是为了求财,但不能为了财丢了命,更不能为了财丢了魂。九州会那种绝户坟、断子绝孙的事,咱们寻龙门死也不做。哪怕穷得要饭,也不能去碰那些不该碰的东西。”
“第二,眼要亮,心要狠。但这狠,是对着墓里的机关,对着要害你的恶人。对于同行,哪怕是竞争对手,只要没坏规矩,能留一线便留一线。但若是像萧天成这样坏了规矩的,遇见了,要么躲,要么……”
陈山河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杀!”
林宇浑身一震。
“第三,”陈山河的手指轻轻点在林宇的心口,“无论将来你走到哪一步,无论你手里有多少宝贝,记住,你是个中国人。这地下的东西,是老祖宗留给子孙后代的念想,不是换成美金去国外享福的筹码。这一点,若是忘了,我陈山河就算做鬼,也要清理门户!”
“宇儿记住了!”林宇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弟子绝不背叛祖宗,绝不勾结外鬼,绝不坏了规矩!”
“好!”陈山河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扶起林宇,替他拍去膝盖上的灰尘,“从明天起,除了跟你爸学下墓的本事,我会教你鉴宝、观人、识局。这地下世界,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林天行在一旁看着,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但眼底的忧虑却并未消散。他看着那块“饕餮令”,总觉得这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一场针对林家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之中。
……
接下来的两年,林宇的日子过得既充实又枯燥。
白天上学,做一个普通的初中生。放学后,便一头扎进陈山河的小院,跟着师父学习各种庞杂的知识。
从青铜器的锈色辨伪,到瓷器的胎釉特征;从古字画的笔墨神韵,到玉器的沁色纹理。陈山河像是一本活着的百科全书,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而到了周末和寒暑假,林天行便会带着林宇进山。不再是那种惊险的大墓,更多的是去勘察地形,学习“寻龙点穴”的实战技巧。林宇的天赋极高,往往林天行只需要点拨几句,他就能举一反三。
转眼间,林宇十二岁了。
这一年秋天,陈山河把林宇叫到了跟前。
“宇儿,光说不练假把式。书上的东西你背得滚瓜烂熟,但真到了野外,风水轮流转,地形千变万化,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陈山河扔给林宇一个帆布包:“城郊那座‘馒头山’,传说以前有个宋代的土财主埋在那儿。你自己去,带上家伙,把你爸教你的那一套使出来。能不能找到,看你造化。”
这是林宇第一次独立执行勘探任务。
没有父亲在前面挡风遮雨,没有师父在旁边指点迷津,一切都要靠自己。
林宇背着洛阳铲和罗盘,独自一人来到了城郊。
此时正值深秋,满山的红叶如火。林宇站在山脚下,并没有急着进山,而是先爬上对面的一座高岗,拿出了罗盘。
“山环水抱必有气。”林宇嘴里念念有词,目光如炬,扫视着对面的山形。
那馒头山虽然不高,但山势圆润,植被茂密。在半山腰的位置,有一处微微的凹陷,两侧的山脊如同两条手臂将其环抱。
“左辅右弼,藏风聚气。”林宇心中一喜,“那里就是穴眼!”
他迅速下山,一头钻进了馒头山的密林。
山路难行,荆棘丛生。林宇拿着砍刀开路,身上的衣服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目标。
到了半山腰,林宇停下脚步。
这里的植被明显比周围要茂盛,而且脚下的泥土颜色略深。
他取出洛阳铲,深吸一口气,开始探土。
第一铲,黄土。
第二铲,还是黄土。
林宇没有气馁,换了个方位,继续下铲。
直到第十几铲的时候,铲头带上来的土里,夹杂着一些白色的颗粒。
林宇捻起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涩味。
“白膏泥!”林宇兴奋得差点跳起来,“下面有密封层!”
他加快速度,又打了几个探孔,最终确定了墓室的大致轮廓和入口方向。虽然根据规模判断,这确实只是个小财主的墓,没多少油水,但这对于林宇来说,意义非凡。
这是他第一次,完全凭借自己的眼力和技术,从茫茫大山中找出了沉睡千年的秘密。
那种成就感,比考了一百分还要强烈百倍。
当林宇带着绘制好的墓葬方位图和土样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陈山河看着那张图,又看了看满身泥土、一脸兴奋的林宇,难得地竖起了大拇指:“不错,方位不差分毫。宇儿,你是吃这碗饭的料。你这双眼睛,比你爸当年还要毒。”
林天行在一旁端着酒杯,虽然没说话,但嘴角那抹掩饰不住的笑意,出卖了他内心的骄傲。
然而,这种温馨和骄傲并没有持续太久。
随着林宇的成长,林家在地下世界的名声也渐渐传开。虽然他们刻意低调,但“寻龙门出了个天才少主”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有心人的耳朵里。
尤其是,飞进了那个陈山河最忌惮的人——萧天成的耳朵里。
……
两年后,河南,洛阳。
一年一度的“秋祭大会”如期举行。
这是地下世界的盛会,也是各大势力划分地盘、交换情报、甚至是解决恩怨的场所。
林天行作为寻龙门的代表,带着十三岁的林宇出席。
会场设在洛阳郊区的一座豪华庄园里。豪车云集,衣香鬓影。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底细,林宇还以为这是什么上流社会的商业酒会。
“把头低点,多看,少说话。”林天行嘱咐道,手心里全是汗。
林宇乖巧地跟在父亲身后,一双眼睛却透过人群的缝隙,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那些人三五成群,有的西装革履,有的唐装布鞋,有的甚至满身纹身。他们嘴里说着行话,谈论着哪里的墓出了好货,哪里的条子查得紧。
突然,人群安静了下来。
大厅正前方的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男人。
他大约四十多岁,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手里端着一杯红酒,看起来儒雅而从容。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时,林宇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就像是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盯上了。
“那就是萧天成。”林天行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忌惮。
萧天成缓缓走下楼梯,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他像个帝王一样,接受着众人的注目礼。
径直走到大厅中央,萧天成举起酒杯,声音温润如玉:“各位同仁,今年的秋祭,萧某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全场鸦雀无声。
萧天成的目光在人群中巡梭,最后,竟定格在了角落里的林天行身上。
那种笑意更深了,却没达眼底。
“听说寻龙门的林师傅,这几年调教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少主。”萧天成迈开步子,竟然朝着林家父子的方向走了过来,“林师傅,不给大伙儿介绍介绍?”
林天行浑身紧绷,下意识地将林宇挡在身后,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萧舵主谬赞了,犬子年幼,不懂规矩,带出来见见世面罢了。”
萧天成走到林天行面前站定,两人距离不过半米。
那种无形的压迫感,让林宇几乎窒息。
“年幼?”萧天成透过金丝眼镜,目光越过林天行的肩膀,直勾勾地落在林宇脸上。那眼神里没有长辈的慈爱,只有一种审视猎物的贪婪和阴冷。
“十三岁就能独自点出宋代墓穴,这可不是‘年幼’两个字能概括的。”萧天成伸出手,想要摸摸林宇的头。
林天行身形微动,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那只手,抱拳道:“萧舵主,孩子怕生。”
萧天成的手悬在半空,也不尴尬,只是轻轻收了回去,顺势理了理袖口。
“林师傅,寻龙门的技术,萧某一直很钦佩。最近,我在河南发现了一处明代王陵的线索,规模宏大,但机关棘手。我想邀请林家以技术入股,共同开发。事成之后,五五分成。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五五分成!跟九州会合作,还能拿五成,这可是破天荒的待遇。
但林天行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催命符,脸色更加苍白。他深知九州会的行事风格,所谓的合作,往往意味着吞并,甚至是灭口。
“萧舵主抬爱了。”林天行硬着头皮拒绝,“寻龙门人手少,恐难当大任。而且家父身体抱恙,最近不宜出远门。这发财的机会,还是留给其他兄弟吧。”
萧天成的笑容僵了一下,眼角微微抽搐。
“林师傅,这是不给我面子?”
声音依旧温和,但语气里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冰点。
“不敢。”林天行低着头,姿态卑微,但语气坚决,“实在是力不从心。”
“好,好一个力不从心。”萧天成突然笑了,笑得有些瘆人,“既然林师傅有难处,那萧某也不强求。不过……”
他凑近林天行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林师傅,这地下世界的路虽宽,但有些路,一旦走窄了,可就没回头路了。替我向陈老问好。”
说完,萧天成拍了拍林天行的肩膀,转身离去。
林宇站在父亲身后,分明看到,萧天成转身的那一瞬间,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烈的阴狠。
而在不远处的宴席上,一个身材干瘦、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正一边剔牙,一边用一种毒蛇般的目光死死盯着林家父子。
那是九州会的元老,人称“马三爷”。
林宇打了个寒战。他知道,师父说的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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