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长鸣,绿皮火车在一阵剧烈的金属摩擦声中缓缓停靠在南昌站的月台。
潮水般的人群涌下车厢,喧闹声瞬间将站台淹没。
刘志学混在人群中,刻意放慢了脚步,等车厢里只剩下稀疏几人时,才不紧不慢地走向乘务员值班的小隔间。
那本摊开的乘客登记簿就放在桌上,他一眼扫过去,心头猛地一沉。
他名字旁边,那朵用作标记的干枯红莲,不见了。
“同志,我名字旁边之前是不是夹着个东西?”刘志学指着登记簿,语气平静,眼神却锐利如鹰。
年轻的乘务员茫然地抬起头,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摇了摇头:“没有啊,一直就是这样。您是不是记错了?”
“不可能,”刘志学断然道,“一朵干的红莲花,就压在我名字上。”
“红莲?”乘务员的表情更加困惑,甚至带上了一丝警惕,“同志,我从接班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东西。登记簿一直在我手上,不可能有人动过。”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像是撒谎。
刘志学眉头紧锁,正想继续追问,身后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刘同志。”
他回头,是林秀兰。
这个年轻的女乘务员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
她飞快地将一张折叠起来的列车时刻表塞进刘志学手里,嘴唇几乎不动地低语:“别问了……周主任交代过,那东西已经烧干净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可是……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就站在档案室门口,一遍遍地唱童谣。他说……他说档案室的第九号柜子里,还有一本不该存在的登记簿。”说完,她像是被烫到一样,匆匆转身,混入下车的人流中,再也不敢回头。
刘志学捏紧了手里的时刻表,冰冷的纸张仿佛也带着一丝寒意。
烧干净了?
一个梦?
第九号柜子?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锤子,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没有出站,而是借口有紧急军务需要核实,亮出自己的军官证,直接找到了车站的铁路调度室。
值夜班的叫王建国,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
看到刘志学的军牌,他立刻站了起来,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首长,您要查什么记录?只要是我们这儿的,一定全力配合!”王建国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给刘志... ...学递烟。
就在他伸手的瞬间,宽大的袖口向下滑落,露出了手腕内侧。
刘志学目光一凝,看到一小片黄色的旧符纸从袖子里滑了出来,虽然只有半张,但上面用朱砂绘制的扭曲线条,与田有福临死前拿出的那张“镇尸钉位图”的纹路一模一样。
刘志学不动声色地接过烟,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随口攀谈起来:“王师傅是净水县人?”
王建国愣了一下,恭敬地答道:“是,首长,老家就是净水村的。”
“那可巧了,我也是去净水县办案的。”刘志学观察着他的反应,“听村里老人说,你们王家祖上,在村里是个很特别的营生?”
王建国的身体瞬间僵硬了,递烟时还算镇定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首长说笑了,我们家祖上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
“是吗?”刘志学语气一沉,“我听说的,是‘守纸人’。”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了王建国的头顶。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调度室里只剩下老式电风扇“吱呀”的转动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许久,王建国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声音嘶哑地开口:“首长……您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想知道真相的人。”刘志学将那根烟放在桌上,“三十年前,你们王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建国双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陷入了遥远而恐怖的回忆。
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家,是村里的守纸人,专门负责焚烧祭文、名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三十年前那晚,全家……全家都死了,一场大火,烧得什么都不剩。只有我,因为那天晚上在铁路顶班,才逃过了一劫。”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村里人都说是我家得罪了不干净的东西,遭了报应。可他们不知道……那天晚上,火堆根本就没灭。第二天我回去的时候,灰烬里……灰烬里爬出来一个娃娃,光着屁股,就穿个红肚兜,手里……手里还捧着一本红皮的账本。”
王建国猛地看向刘志... ...学,眼中满是血丝:“那娃娃对着我笑,说……‘名字不烧,魂不散’。”
离开调度室,刘志学一刻也没有耽搁,直奔省档案馆。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凭借着对建筑结构的熟悉,从一个隐蔽的通风口潜入了地下库。
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一排排巨大的金属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昏暗的灯光下。
他避开巡逻保安的手电光,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行在迷宫般的档案架之间。
第九号柜子。
林秀兰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他在最角落的位置找到了它,柜门上积着一层薄灰,显然很久没人动过。
柜子里塞满了贴着封条的档案袋,唯独在最深处,平放着一本没有任何编号、没有任何标签的册子。
刘志学把它抽了出来。
册子的封面是暗红色的,纸张泛着一种不祥的黑色,像是被烟火燎烤过。
他翻开第一页,一股混杂着陈腐纸张和淡淡血腥味的气息扑鼻而来。
《净水户籍异录》。
册子里的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名字,出生年月,家庭住址。
但诡异的是,在每一个名字的下方,都有一个细小的红点,像是用针尖蘸着血渍点上去的,又像是某种微小的虫子蛀出的孔洞,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刘志学一页页地翻下去,心脏越跳越快。
当他翻到末页时,呼吸猛地一滞。
最后一页上,只写着三个字:雷建国。
名字旁边,用更小的字迹标注着一行批注:“灯熄,人替”。
而原本应该在“雷建国”之前的“李春花”那一页,已经被整齐地撕掉了,只在撕裂的边缘,残留着半行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移芯者,归井。”
“归井?”刘志学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头顶的灯管“滋啦”一声,猛地熄灭了。
整个地下库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死寂中,通风口里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拼命地刮擦着金属管道。
刘志学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回头,望向紧闭的库房大门。
一道暗红色的液体,正从门缝下缓缓渗入,无声无息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蔓延开来,形状……如同一片舒展开的花瓣。
他几乎是撞开门逃出了档案馆。
回到临时住处,他立刻拨通了张守义的电话,将档案馆的发现和盘托出,要求立刻重启对红莲沟事件的调查。
电话那头的张守义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再次开口时,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无奈:“志学,收手吧。周正宏的动作比我们快。就在今天下午,列车上那三名涉事的乘务员,包括林秀兰,全都被以‘工作调动’的名义派去了西北。就连……就连陈瘸子的病历都被修改了。档案上写着,他只是普通的风湿性关节炎,‘从未进入过红莲沟’。”
刘志学握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方的手段干净利落,几乎抹去了一切线索。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
挂断电话,他枯坐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清晨,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他拆开信封,里面掉出来的,是一张烧得只剩下不到一半的焦黄纸页。
那熟悉的纸质和墨迹,正是《借命续灯录》的残章!
在纸页烧焦的边缘,有人用笔写下了一行小字:“井未封,花重开。”
他将残章翻过来,背面盖着一个模糊的邮戳——净水村老邮局。
刘志学瞬间明白了。
有人不想让这件事就这么被埋葬。
有人在暗中引导他。
他立刻动身,重返净水村。
这一次,他的目标是护林站的旧址。
他记得,当初为了验证田有福的说法,他曾在祠堂的地基下埋了几枚铜钱和一块从红衣上撕下的布片,作为标记。
可当他赶到时,却发现祠堂的地基已经被彻底翻动过,松软的泥土暴露在空气中,像是被什么大型机械挖开又草草填平。
他冲过去,用手扒开泥土,什么都没有,铜钱和布片早已不见踪影。
只有一个东西被遗留了下来——一块被烧得炭化的木牌,上面用刀刻着三个模糊的字:“守灯人:刘”。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连他自己埋下的东西都被人挖走了,对方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瘸子。
老人拄着拐杖,孤零零地立在风雪中,像一尊枯槁的雕像。
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无声地对着刘志学的方向说着什么。
“陈叔!”刘志学大喊一声,拔腿就往雪坡上冲。
可他刚跑出几步,就看见陈瘸子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在了雪地里。
刘志学发疯似的奔了过去,当他终于跑到老人身边时,陈瘸子已经气息奄奄,双目涣散。
他的手紧紧地攥在怀里,刘志学费力地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发现里面攥着的,是一张泛黄的旧车票。
一张开往净水村的客运车票。
而上面的日期,赫然是三天之后。
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狠狠地抽打在刘志学的脸上。
他握着那张不可能存在的车票,看着奄奄一息的陈瘸子,一个冰冷的念头穿透了他的大脑:这不是巧合,也不是简单的掩盖。
有人正在用“名字”,用所有人的性命做诱饵,布下一个巨大的圈套,引他们回去。
他俯下身,想要从陈瘸子口中得到最后的答案。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映出他焦急的脸庞,嘴唇微微翕动,似乎用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混杂在风雪声中,传入刘志学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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