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咆哮了一整夜,像是要把这片山林连同所有秘密一同撕碎。
废弃护林站的木板墙在狂风中呻吟,唯一的温暖来自屋子中央那堆摇曳的篝火。
刘志学靠着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张磨损的全家福。
火光跳动,映照出照片上雷建国年轻的面庞,那憨厚的笑容如今看来,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来回拉扯。
喉咙发紧,他仿佛又回到了第九井下,那片浸透了血与绝望的黑暗里。
“嘿……嘿嘿……”
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陈瘸子忽然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像是破风箱里挤出的气流。
他那条残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跳动的火焰。
“那年春,我也在村口磨刀……磨得锃亮。”他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刺穿了屋内的死寂,“孙万财那个老东西,他说……他说只要杀够七个‘不洁之人’,用他们的命当灯油,就能点亮回魂路,把他淹死的孙儿从阴间换回来。”
屋里的几个幸存者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陈瘸子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珠转向刘志学,里面没有疯狂,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可第一个死的,就是李春花。她才七岁,扎着羊角辫,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喊‘陈叔’……她哪儿不洁了?她比谁都干净……”
话音未落,刘志学心头一颤,拿照片的手抖了一下。
火星飞溅,恰好燎到了照片的边缘。
火焰“噗”地一下舔过相纸,李春花那张天真烂漫的笑脸瞬间被燎焦,嘴角微微扭曲,在火光摇曳中,仿佛正在无声地哭泣。
第二天清晨,风雪骤歇。
当第一缕惨白的阳光刺破云层,一辆军用吉普车的引擎轰鸣声也由远及近,碾碎了山林的寂静。
车轮卷起高高的雪浪,最终停在了护林站外。
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跨了出来。
来人没有穿军装,只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呢大衣,领口竖起,遮住了半张脸。
他身后跟着两名表情严肃、手提公文箱的文书员,像两尊沉默的影子。
是周正宏。
他一进屋,冰冷的气场就让本已凝重的空气瞬间冻结。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幸存者,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直接剖开众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国家已经成立专案组。”周正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经过初步勘查,红莲沟事件,正式定性为‘因罕见地质活动,导致地下高浓度致幻毒气泄漏,引发的群体性癔症事件’。”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或惊愕、或麻木的脸,继续说道:“从现在起,所有人必须签署保密协议。关于在红莲沟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必须烂在肚子里。同时,为了配合调查,也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所有私人物品,尤其是从村里带出来的东西,必须全部上交。”
“放屁!”一声怒吼炸响。
张守义猛地站了起来,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他冲到屋外,张开双臂,死死护住一堆微微隆起的雪堆。
雪堆下,埋着雷建国用生命换来的那块怀表。
“这是雷队的!谁也别想动!”他咆哮着,声音因悲愤而沙哑。
周正宏缓缓走了过去,站在张守义面前。
他没有动怒,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张守义,三十一岁,原山地作战连副连长。你妹妹张守芳,二十三岁,三年前因‘作风问题’被单位开除,档案至今还锁在省厅的柜子里。”
他的语气不像威胁,更像是在揭开一道血淋淋的旧疤。
张守义高大的身躯猛然一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护着雪堆的双臂也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那道疤,比红莲沟的任何伤口都更深,更痛。
看着这一幕,刘志学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不动声色地退到人群后方,趁着文书员开始登记收缴物品的混乱,悄悄将那本从老祠堂里找到的《借命续灯录》塞进了自己破棉袄的内层,又将那张烧焦的全家福残片,小心翼翼地藏入了鞋底。
轮到他时,他面无表情地交出了一本路上用来记笔记的空白本子。
文书员接过本子,翻了翻,什么也没说,只是例行公事地在清单上打了个勾。
当晚,他们被安排在护林站的另一间茅屋里,等待明天一早下山。
屋外,周正宏的人正在用白色的消毒粉末覆盖整个区域,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刘志学辗转难眠,总觉得这间茅屋有些古怪。
他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雪地反光,四下摸索,终于在铺着干草的床板下,发现了一道不起眼的夹层。
他用力撬开木板,一个暗格赫然出现。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木盒。
打开木盒,一卷泛黄的纸张映入眼帘,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红莲沟每一户村民的名字、生辰。
这是一份完整的村民名册。
而在名册旁边,静静躺着半截褪了色的红布条。
刘志学拿起布条,那粗糙的棉布质地,还有上面绣着的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荷花,让他呼吸一滞。
这正是李春花当年穿过的红肚兜碎片。
他正要将东西收好,屋外雪地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持续不断的“沙沙”声。
刘志学心头一紧,悄悄凑到窗边,拨开一道缝隙向外看去。
月光下,一个瘦削的身影跪在雪地里,正是幸存者之一,神情木讷的赵铁柱。
他的双手已经冻得又红又肿,指甲缝里满是泥土和血迹。
他正用这样一双手,疯狂地抠挖着身下被冻得坚硬的地面。
“娘……娘说过的……”赵铁柱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声音带着哭腔,“只要把亲人的骨灰种下去……种在这片土里……红莲就会开花,就会把她带回来……”
刘志学推门而出,快步上前想要制止他。
就在他抓住赵铁柱胳膊的瞬间,一件硬物从赵铁柱怀里滑落,“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
那是一块黑沉沉的石头残片,上面刻着诡异的符文,与第九井底那些祭坛上的符石一模一样。
更让人心惊的是,这块残片已经被暗红色的血迹浸透,仿佛刚刚从心脏里掏出来一般。
看着失魂落魄的赵铁柱和那块不祥的符石,刘志学终于明白了。
周正宏的“毒气”之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们要掩盖的,是远比毒气更可怕的真相。
而这份村民名册,或许就是揭开真相的关键。
他不能让这些人的名字,像他们的人一样,被永远埋葬在这片大雪之下。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他找到了同样彻夜难眠的张守义,将自己的发现和盘托出。
听完之后,张守义那双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光。
第二天,两人假意主动配合周正宏的“现场清理”工作。
在搬运遇难者遗体时,张守义利用身体做掩护,刘志学则趁机将那份真正的村民名册塞进了一具运尸袋的底部夹层,再用另一份伪造的、无关紧要的人员名单完成了调包。
那具运尸袋,将被运往山下火化,却也成了真相唯一的“诺亚方舟”。
随后,刘志学又注意到那些穿着防化服的人员正在用高压喷淋车四处喷洒消毒液。
他闻出那液体里含有高浓度的碱。
他心生一计,借口去远处解手,偷偷用一个水壶装了些尚未干透的碱性液体。
趁着夜色,他将液体泼洒在几处关键的雪地上。
碱液与积雪迅速反应,融化出一块块形状诡异、边缘发黑的痕迹,在月光下,像极了传说中僵尸走过留下的“尸变”脚印。
次日,当周正宏的人发现这些“痕迹”时,脸上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恐。
他们立刻上报。
周正宏赶到现场,盯着那些黑色的印记,沉默了良久。
最终,他下达了新的命令:销毁所有现场影像资料,任何人不得再靠近此地,即刻起,永久封山。
计划成功了。
在所有人准备撤离前的最后一刻,刘志学独自一人来到了早已被夷为平地的老村祠堂地基。
他从怀里掏出那半截属于李春花的红布条,又从鞋底拿出那枚雷建国留下的、断成两半的铜钱。
他将这两样东西,一同埋入了冰冷的冻土之下。
“名字可以烧掉,档案可以封存,但人,不能就这么忘了。”他对着空无一物的地基低声说道,像是在立下一个誓言。
话音刚落,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在他埋下布条和铜钱的地方,一株纤细的红色嫩芽,竟顽强地钻破了坚硬的冻土。
紧接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缓缓舒展开来,花瓣在凛冽的寒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他的话语。
归途的列车上,车厢里温暖而沉闷。
每个幸存者都领到了一份崭新的档案袋。
刘志学打开自己的那份,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事件总结报告”。
他一页页翻过,每一页都是一片空白。
直到最后一页,才赫然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上面是几个冰冷的铅字:091-红莲项目,已结案。
他合上报告,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茫茫雪景。
玻璃上,映出他疲惫而苍白的面容。
忽然,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在玻璃的倒影中,他身后那个空无一人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小女孩。
她赤着一双小脚,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肚兜,正偏着头,冲着倒影里的他露出一个纯真的微笑。
刘志学没有回头,也没有声张。
他只是缓缓地、不动声色地从鞋底抽出那张烧焦的全家福残片,伸手递向了座位旁取暖用的小煤炉。
火苗“呼”地一下腾起,将照片最后的一角吞噬。
就在火焰升到最旺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穿过车厢缝隙的风里,夹杂着一句极轻、极缥缈的童谣:
“红莲花,白莲藕,开了花,就满家……”
这时,列车员拿着登记簿走过,核对着人数。
刘志学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只见在自己名字“刘志学”的旁边,不知被谁用笔画上了一个小小的记号——一朵早已风干、颜色暗沉的红莲。
列车发出吱嘎作响的金属摩擦声,速度缓缓慢了下来。
广播里传来乘务员柔和却毫无感情的声音:“各位旅客,前方到站,南昌站。请准备下车的旅客,提前整理好您的行李物品……”
车厢里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那些同样来自红莲沟的幸存者们,一个个如同行尸走肉般站起身,眼神空洞地随着人流走向车门。
刘志学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向后倒退的站台,像一尊等待指令的石像,刻意留在了所有人的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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