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坏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连串细碎到令人心寒的断裂。
陈文达站在“镇涛”号已然倾斜的甲板上,没有再用千里镜。镜片早就被硝烟和水汽蒙得模糊。他不需要看,身体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肤都在感知着这场溃败的脉络。
左舷下方,江水拍打船体的声音里,夹杂着越来越多沉重物体落水的闷响,那是划不动桨的明军桨手脱力栽倒,或是伤重不治的弟兄被轻轻送入江中。右前方,毛瘸子那艘最大的三桅船“镇岳”号,侧舷的炮窗一片死寂,已经很久没有火光喷出了。船身随着江水微微晃动,像一头力竭而亡的巨兽,只剩下沉默的躯壳。
但他感知最清晰的,是岸上声音的变化。
风从北岸吹来,带来清晰可辨的声浪。一个时辰前,那声浪里还能分辨出明军小队军官短促嘶哑的指令、弩弦密集的闷响、长枪阵整齐的呼喝。
现在,这些声音如同被潮水吞没的礁石,只剩下零星几点,迅速湮灭在另一种庞大、混乱、却透着得势猖狂的喧嚣里。
那是成千上万清兵的吼叫,汇成一片模糊却骇人的轰鸣。其间夹杂着兵器疯狂砍斫木栅土垒的碎裂声、火把点燃茅屋的噼啪声、以及……一种陈文达最不愿意听到的、属于明军将士的、变了调的绝望呐喊和濒死惨嚎。这声音的“锋线”,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铜陵城那在黑暗中显露出低矮轮廓的城墙推进。城墙不算高,但在野地里,它就是最后一道有形的地标。
“报——将军!”一个浑身湿透、脸上不知是血是泥的传令兵,被人连拖带拽弄上“镇涛”号,几乎瘫在陈文达脚边,嘶声道:“北岸……北岸罗把总处最后一道滩头垒……丢了!罗把总身被数创,被亲兵拼死抢下,生死不明!鞑子……鞑子已冲至城外野地,王哨官正在收拢残兵依托城外坟岗和零星破屋抵挡,但……但撑不了半炷香了!”
陈文达的手指深深抠进船楼的木栏杆里,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他目光越过混乱的江面,投向那片火光越来越炽、喊杀声越来越近的北岸。
滩头完了。用无数心血、硝烟和弟兄性命构筑的逐次抵抗防线,在清兵绝对的数量优势和脚踏实地后复苏的凶性面前,一层层被碾碎了。
“南岸呢?”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沙砾摩擦。
“南岸……芦苇荡里钻出的鞑子和正面登陆的汇合了,人数太多,我们的人被分割开了,正在各自为战,向城南外且战且退……伤亡……惨重。”传令兵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哭腔。
完了。南北两岸,门户皆破。清兵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眼前这座小小的铜陵城。城墙虽在,但守军主力已残,能否守住?
陈文达闭上了眼睛。黑暗中,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在飞速盘算。江上,他的“墙船”炮火已疲,“钩船”折损近半,残存的也无力阻止清兵近乎自杀的登陆狂潮。岸上,野战防线已崩溃,残兵正被分割、追杀。继续在这无遮无拦的江面和滩头硬拼,或者指望单薄的城墙能挡住清兵势头正盛的猛攻,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彻底歼灭在城外,这几千浙东子弟,将尽数葬身铜陵江水和城下。
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让清兵如此轻易地拿下城池、获得补给休整,然后从容扑向南京。
一个极其危险、却可能是唯一能最大限度保存自己、继续拖住敌人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脑海,放弃固守城墙,主动撤入城内,打巷战!
巷战,那是绞肉机中的绞肉机,是最后绝望的挣扎。但对此刻的陈文达而言,却成了绝境中一缕带血的微光。县城内街巷狭窄曲折,房屋参差错落,清兵的人数优势和大兵团冲锋将大打折扣。
他的将士多是浙东人,不乏熟悉市井作战的老兵,而清兵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更重要的是,巷战能最大限度地拖延时间,每一间屋子,每一条小巷,每一个转角,都可以用鲜血和生命来换取时辰。把清兵这头闯进院子的疯牛,引进狭窄的弄堂里,用钩镰、用冷箭、用门板后捅出的矛尖,慢慢放它的血!
“传令!”陈文达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却再无半分犹豫,“江上所有船只,除‘镇涛’、‘镇岳’(若能动)及各船必要操舟者,其余所有将士,包括炮手、桨手、战兵,全部携带轻便武器,立即登陆北岸!目标铜陵城!”
“令毛瘸子,组织所有还能打响的火炮,对北岸城外清兵聚集处进行最后一次覆盖轰击,掩护我军撤退入城!”
“令沙老七,带还能动的‘钩船’,不顾一切抵近北岸,接应南岸残存弟兄撤回北岸,一同入城!接应完毕后,凿沉无法带走的船只,人员全部上岸!”
“上岸后,所有人员,以原哨、队为建制,由熟悉城内情况的本地兄弟带领,分散从各门退入城中,不许在城墙恋战! 进城后,自行寻找有利位置,不许结阵,不许死守一处,以袭扰、伏击、拖延为主! 告诉他们,我们的命,从现在开始,论时辰来卖!多拖一刻,便是功劳!把鞑子给我拖进这城里的街巷,让他们寸步难行!”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迅速而冷酷。这是一道放弃水上优势、放弃城墙屏障、将战斗引入最残酷境地的命令,但也是绝境中唯一可能争取转机、或者说,死得更有价值的命令。
江上的明军开始不顾一切地执行。还能划动的小船像离巢的马蜂,扑向北岸。毛瘸子咬着牙,指挥着几门尚能使用的佛郎机,将最后一批炮弹不要钱似的砸向城外火光最盛处,炸起一片混乱。
沙老七的几条“钩船”冒着岸上清兵射来的冷箭,疯狂地穿梭于南岸残存的几个据点,将一队队被打散的明军接应上船。
陈文达最后看了一眼这艘伤痕累累的“镇涛”号,以及江面上那些燃烧、倾覆、或沉默的战友船只,转身跳上了一条摇摇晃晃的舢板。当他双脚踏上北岸那被血浸透、尸体狼藉的滩涂时,回望江心,只见沙老七亲自带人,正用斧头狠命凿着几条无法带走的“钩船”船底,江水咕嘟咕嘟地涌入。这一幕,比任何战败都更让他心头绞痛。
县城就在眼前,黑沉沉的城墙像一道沉默的剪影。东、西、北几处城门洞开(南门临江,未开),残存的明军将士,或数十人一队,或十几人一群,更多是三五个互相搀扶的伤兵,如同涓涓细流,又像溃堤的蚁群,仓皇却又有种最后的执拗,涌入那幽深的门洞,迅速消失在迷宫般的街巷阴影里。陈文达在几个亲兵的簇拥下,也从北门退入城中。他最后听到的城外声音,是清兵发现明军弃船并大举退入城内后,爆发出的、更加狂野的欢呼和更加急促的进攻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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