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蛮中军大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味,那是从变质的血液和腐烂的伤口中散发出来的。
博日格德坐在铺着虎皮的帅椅上,手里攥着那张从巴图鲁尸体旁带回来的羊皮信。他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那张薄薄的羊皮几乎被他粗糙的大手揉碎。
桌案上,摆着一只被割开的皮囊。里面装着的麦饼被掰得粉碎,旁边还有几个被砸碎的瓷瓶,白色的药粉撒了一桌,混杂着早已干涸的黑血。
那是巴图鲁的血。
“大帅,验过了。”
一名随军巫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手里捧着一只银针,针头已经变得漆黑如墨,“麦饼里没毒,但药粉里掺了东西。若是单独用,都是好药。可一旦混了北地特有的‘龙血七’,便是穿肠烂肚的剧毒。”
博日格德没有说话。
他抓起一把混着药粉的麦饼,放在鼻端深深地嗅了一口。那股味道他很熟悉,正是雁门关守军常备的军粮味道。
“好手段。”
博日格德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雷,震得帐篷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猛地抬手,将那把麦饼狠狠砸在巫医的脸上。
“滚!”
巫医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大帐。
博日格德站起身,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怒雄狮,在帐内来回踱步。每一步落下,脚下的地毯都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
巴图鲁死了。
那是他最疼爱的侄子,也是他这一支最勇猛的战狼。两千精锐狼骑,那是他在王庭立足的根本,如今全都没了。就死在那个不起眼的一线天,死在那群南朝娃娃兵的手里。
如果只是战死,他博日格德虽然心痛,却也敬佩对手的勇武。
但这封信,还有这些带毒的补给,却像是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心头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反复拉扯。
“许威……”
他念着这个名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一个南朝的降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怎么敢?
他凭什么敢在两军阵前,玩这种一女二嫁、两头下注的把戏?他就不怕事情败露,被自己剥皮抽筋?
除非……
博日格德的脚步猛地顿住,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珠子里,透出一股阴狠的寒光。
除非这条狗找到了新的主人。一个比自己更强大,或者说,能给这条狗更多骨头的主人。
王庭里,那个总是对自己阴阳怪气,处处想抓自己把柄的阿合马王子,那张令人厌恶的脸,瞬间浮现在博日格德的脑海中。
阿合马一直反对这次南侵。
如果自己这支主力在关内全军覆没,或者元气大伤,谁最得利?
只有阿合马。
只要自己一倒,阿合马就能顺理成章地接手他在王庭的势力,甚至问鼎大可汗的宝座。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许威不是想反北蛮,他是投靠了阿合马,想借南朝人的刀,除掉自己这个阿合马最大的竞争对手!
“砰!”
博日格德一拳砸在桌案上,那只纯金打造的酒杯被震得跳起半尺高,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刺耳的脆响。
“阿合马!你个卑鄙的杂种!”
他仰天咆哮,脖颈上的青筋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般暴起。
“大帅!息怒啊大帅!”
一名留着山羊胡的谋士慌忙从角落里爬出来,抱住博日格德的靴子,“此事蹊跷!南朝人向来狡诈多端,那陈猛更是诡计百出。这信来得太巧,这毒也下得太显眼,只怕是那陈猛的离间之计啊!”
“离间计?”
博日格德低下头,看着脚边的谋士,眼中的红光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更盛了几分。
他一把揪住谋士的衣领,将这瘦弱的男人像提小鸡一样提到了半空。
“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博日格德指着桌上那些带毒的药粉,唾沫星子喷了谋士一脸,“这是雁门关的药!这是许威那个狗贼亲自调拨的物资!巴图鲁的尸体就在外面躺着,背后插着三支箭!两千儿郎的脑袋都被砍了下来!你告诉我这是离间计?”
“如果是离间计,那陈猛拿什么来买通许威给他送药?拿什么让巴图鲁在一线天那种死地停留?”
博日格德越说越怒,理智早已被丧亲之痛和被背叛的耻辱焚烧殆尽。
“大帅……若是许威真有二心,他又何必……”
“何必什么?”
博日格德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冷笑,“何必送点补给来装模作样?他那是想把自己摘干净!他想让巴图鲁死得不明不白,好回去向他的新主子邀功!”
“去你娘的离间计!”
博日格德一脚踹在谋士的胸口。
咔嚓一声脆响,那是肋骨断裂的声音。谋士惨叫着飞出三丈远,重重撞在帐篷的立柱上,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死过去。
大帐内,其他的亲兵护卫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帐帘被人掀开。
一名传令兵战战兢兢地走进来,单膝跪地:“报……报大帅。”
“说!”博日格德正在气头上,声音如同炸雷。
“雁门关守将许威,派……派了特使前来。说是……说是要与大帅商议下一步进军太原府的粮草调拨事宜。”
“粮草?”
博日格德愣了一下,随即,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
“嘿嘿……好啊,好得很。”
他捡起地上那只变形的金杯,在手里慢慢揉捏着,原本圆润的杯口被他捏成了一团废铁。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刚想找他算账,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转过身,对身边的亲卫队长摆了摆手。
“让他进来。”
博日格德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让阿古拉带着他的神射手,在帐外候着。刀磨快点,别一会儿砍不动骨头。”
亲卫队长打了个寒颤,重重一抱拳,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帐帘再次被掀开。
一名穿着大靖官服,却留着北蛮发式的中年文士,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
这人是许威的心腹幕僚,平日里仗着许威的势,在北蛮军中也没少捞油水。此刻他脸上挂着那种特有的、带着几分讨好的矜持笑容,对着博日格德拱了拱手。
“下官参见博日格德大帅。”
使者并没有察觉到帐内那凝固如铁的杀气,自顾自地说道,“我家将军听闻前线有些小挫折,特命下官前来慰问。另外,关于下个月的粮草……”
“慰问?”
博日格德打断了他。
他慢慢从帅案后绕出来,手里提着那只装着毒药和假信的皮囊。
“你家将军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啊。”
他走到使者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南人,“巴图鲁刚死,你们就来慰问了。怎么,是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有没有被气死?”
使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博日格德身上的血腥气太重,那种如芒在背的压迫感,让他双腿有些发软。
“大……大帅说笑了。我家将军对大帅忠心耿耿,听闻巴图鲁将军遭遇不幸,也是痛心疾首……”
“痛心疾首?”
博日格德猛地扬手,将那个沉重的皮囊狠狠砸在使者的脸上。
“啪!”
皮囊里的瓷瓶碎片和麦饼渣子,在巨大的力道下,瞬间划破了使者的脸皮。鲜血混合着白色的药粉,糊了他满脸。
使者惨叫一声,捂着脸跌坐在地。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博日格德一脚踩在使者的胸口,将那张沾满血污的羊皮信扔在他脸上,“这是什么!这是巴图鲁临死前让人送回来的!你们送的粮草里有毒!你们送的伤药里有毒!”
“你们想毒死我的儿郎!想把我们当成傻子耍!”
使者顾不得脸上的剧痛,慌乱地抓起那封信看了两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冤枉!大帅冤枉啊!”
他拼命挣扎着,想要推开博日格德的大脚,“这绝无此事!我家将军怎么敢给天兵下毒?这定是那陈猛的奸计!是栽赃陷害啊大帅!”
“栽赃?”
博日格德脚下用力,踩得使者胸骨咔咔作响,“那这皮囊是不是你们雁门关的?这药是不是你们送的?巴图鲁亲笔写的绝笔信,难道也是假的?”
“这……这……”使者百口莫辩。那皮囊确实是许威军中的制式,那药也确实是他们经手送出的。可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里面会有毒。
极度的恐惧让他大脑一片混乱。他看着博日格德那双充血的眼睛,知道这位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已经动了杀心。
必须找个理由!必须证明许威的忠诚!
“大帅!您一定要相信我家将军啊!”
使者涕泪横流,双手死死抱住博日格德的靴子,“我家将军早已把自己当成了北蛮的一份子!他对……对王子殿下那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
空气瞬间变得死寂。
博日格德原本已经举起的弯刀,停在了半空。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脚下这个已经吓破了胆的使者,嘴角扯出一抹让人绝望的笑。
“王子殿下?”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情人的耳语。
“你是说……阿合马?”
使者浑身一震。
他在极度的惊恐中,下意识地喊出了许威私下里最常挂在嘴边的称呼。许威为了给自己留后路,确实早已暗中向阿合马王子输诚,甚至在私下聚会时,都以“王子殿下”的家臣自居。
刚才情急之下,他本想说对“大汗”或者“大帅”忠心,可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一断,最习惯的那个称呼,就这么滑出了嘴边。
这四个字,在博日格德听来,就是铁一般的认罪书。
如果是对自己忠心,该喊“大帅”。如果是对北蛮忠心,该喊“大汗”。
喊“王子殿下”,那就说明,许威这条狗,早就认了阿合马做主子!
“好……好得很。”
博日格德点了点头,眼中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果然是阿合马那条毒蛇。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真当我的刀不利了吗?”
“不……不!大帅听我解释!是口误!是……”
使者绝望地尖叫起来,想要去抓博日格德的裤脚。
“留着去跟长生天解释吧!”
寒光一闪。
博日格德手中的弯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斜劈而下。
噗嗤!
一颗斗大的人头滚落在地,断颈处的鲜血喷起三尺高,溅满了那张象征着权力的虎皮帅椅。使者的身体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博日格德提着滴血的弯刀,任由温热的鲜血顺着刀刃滴落在地毯上。
他大步走到帐门口,一把掀开帘子。
外面,数千名全副武装的狼骑早已列队整齐,黑压压的一片,散发着肃杀的气息。
“传我将令!”
博日格德举起弯刀,刀尖直指南方,那是雁门关的方向。
他的咆哮声在夜空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暴虐与疯狂。
“封锁所有通往雁门关的道路!一只鸟都不许放过去!”
“全军拔营!调转马头!”
“许威那条老狗,我要亲自扒了他的皮,点天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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