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老式喷墨打印机像个犯了哮喘的老头,咳咳喘喘吐出最后一张纸。
高青没等墨迹干透——这就是态度。
她拿起订书机,“咔嚓”一下把七张印着乱码波段的A4纸钉死,封面只印一句:“这不是故障,是心跳采样”。
夜市管理办窗台积灰正厚。
她把册子往那一拍,底下压张便签,字如刀刻:三天不取,送县档案馆,立项名目我都想好了——青川首份无语音口述史。
这是一封战书。
赌西巷这帮老油条,怕丢人,还是怕丢魂。
入夜,春姨花甲粉后院门窗紧闭。
一张油污盘出包浆的方桌,正中摆三样东西:一张打印纸、一瓶碘伏、一根棉签。
“都别装死。”陆阿春甩开围裙。
她指碘伏:“这玩意儿大家熟。今天不治病,用来画押。”
没人吭声。
只有烧烤老张那破风箱似的肺在呼哧。
陆阿春大拇指往后一指锈迹斑斑的总水管:“草案就在这。签了字,手消消毒,大家还是街坊;不签,明早六点,这一片进水阀门我统一拆下来检修。检修多久?看心情。”
断水等于要命。
基层自治,不讲大道理,只讲谁捏着谁的软肋。
“阿春,你这是搞霸权。”卖臭豆腐的老李嘟囔,声音干哑如砂轮磨搪瓷盆底。
“霸权?”陆阿春冷笑,拧开碘伏盖子。
“以前乔家野那小子在的时候,也是这么霸道。那时候你们也没少跟着吃肉。现在怎么着?怕那几个看不见的声波把你们吃了?”
老张站了起来,黑乎乎的手抄起棉签。
“怕个鸟。”
他用沾满紫药水的手指,在纸上狠狠按下去。
指纹清晰,紫红如伤疤,也是誓言。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满屋是碘伏味与纸张翻动的脆响——哗啦、沙啦、窸窣……纸页刮过粗粝桌面,发出执拗的摩擦声。
李月缩在角落马扎上,钢笔在指间转了三圈;她摩挲着笔帽上磨损的“新闻系实习证”烫金边,那是去年在县台整理聋哑学校录音时发的。
人散得差不多了,她才上前,抽出那张已被紫手印按皱的“公约”。
“第七条得改。”她没看陆阿春拉长的脸,递上折好的纸条,“哪怕是闭嘴,也得是自愿的。‘本公约不禁止沉默,但禁止将沉默当作惩罚工具。’”
陆阿春眯眼借着昏黄灯泡瞅半天。
“读书人就是麻烦,肠子十八个弯。”
嘴上这么说,动作却没停。
她抄起桌上半碗红油辣椒,指头一蘸,辣子油裹着花椒粒与碎豆瓣的颗粒感瞬间贴上皮肤,又烫又麻;手腕一扬,“啪”地按在公约背面。
“行了。辣椒油盖章,比公章管用。谁敢废话,辣瞎他的眼。”她把那张带红油味的补丁条,狠狠贴回首页;油印未干,按上去时发出“噗”的闷响,像一声压抑已久的叹息。
第二天一早,管理办窗台上的册子不见了。
监控里,凌晨两点零三分,一个黑影摸走册子——镜头晃动,只拍到一双沾泥胶鞋底,踩过青砖缝里钻出的狗尾草,簌簌抖落细尘。
紧接着,“听得到”亚克力牌被摘下。
换上一块小学生没收来的破黑板,木炭条歪歪扭扭写着:
“公约已收。喇叭停用三天。风够大。”
落款是个咧到耳朵根的抽象笑脸——隔壁烧烤摊老张的标志性画风;炭粉未干,指尖蹭过会留灰黑印子,像一道咧开的笑纹。
高青站在监控前,嘴角一扯,冷光在瞳孔里一闪即逝。
风够大,意思就是不需要破喇叭放大什么了——这帮老家伙决定自己把耳朵竖起来。
傍晚风确实大。
高青本想去调试收音机供电线路,走到“废话墙”前,脚步顿住。
那个红灯不闪了。
因为根本没必要闪。
墙根底下的鹅卵石阵上方,多了一排风铃。
不是精致工艺品,全是就地取材——裂口竹筒、废弃金属垫片、几把断柄铁勺;竹筒表皮粗粝带毛刺,铁勺凹面覆薄油烟灰,垫片边缘锈迹斑斑,摸上去沙沙作响。
它们被参差挂在晾衣绳上,高度极其讲究。
风一过,竹筒撞铁勺,垫片碰石壁。
“笃、笃、当——”
声音不脆,有点闷,甚至哑。
高青愣住了。
这个节奏,这个停顿频率,跟那七段把声带都要喊断的“无声波动”,完全重合。
是修表匠老周——他耳朵里还塞着半截游丝,三十年听齿轮咬合的耳朵,比示波器更懂“停顿”该落在哪毫秒。
有人拿着波形图,在这个风口试了一夜,才调出风铃的位置。
风不会说话,但它现在替那些说不出话的人,一遍遍敲着这些破铜烂铁。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拨了一下最边上的竹筒,竹筒晃荡半秒,铁勺随之轻颤,发出一声短促“叮”,随即又顽固回到那个沉闷节奏里——笃、笃、当……笃、笃、当……
高青没掏录音笔,也没开摄像机。
她把手机倒扣在冰凉石台上,屏幕朝下,幽幽亮光瞬间熄灭。
这一刻,不需要记录。
她转身往仓库走。
这事儿还没完,风铃只是个回响,源头还在别处。
仓库深处堆着乔家野跑路前留下的破烂。
高青踢开几个空纸箱,弯腰从最底下角落拖出一个发霉的红蓝编织袋。
那里面装的不是破衣服,而是一堆碎得不成样子的玉石残件——乔家野最早吹的牛,“唐朝玉佛”,实则是义乌十块钱一斤的边角料;早年他总拿它们敲墙听回声,说不同裂口的玉,“咳”出来的闷响不一样。
但此刻,在那堆灰扑扑的残渣里,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酥麻的震颤,像蜂鸟翅膀掠过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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