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山的训练热潮，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每个人热血沸腾。
林啸天的那条腿，在豁牙和李铁蛋的轮流照顾下，用滚烫的盐水和草药硬生生“解冻”了。那条小腿上的皮肉烂掉了大半，新长出来的嫩肉像蜈蚣一样爬满了伤口，看着骇人，但终究是保住了。
只是那根被子弹打断又被冻坏的筋，怕是再也好不了。他走路，从此留下了一点微不可察的跛。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在黑虎山的威望。
恰恰相反，这个瘸腿的男人，成了所有人心中真正的“战神”。
每天天不亮，第三小队的地窨子门口就挤满了人。第一小队、第二小队的土匪们，都眼巴巴地杵在风雪里，等着林啸天开讲。
“林大哥！今天讲讲怎么摸哨吧！” “讲讲怎么打机枪！” “林大哥！俺的枪卡壳了！你给瞧瞧！”
林啸天来者不拒。他坐在炕上，一边用砂纸打磨着一根新的撞针，一边用那沙哑的声音解答着所有问题。
“摸哨，要选没月亮的晚上。风声，就是你最好的帮手。” “机枪，不能扫。要点射。三发一个点，打完就换地方。不然你就是鬼子炮弹的活靶子。” “你这枪，膛线都快磨平了。拿去，换根管子。”
他不仅讲，他还让李铁蛋和豁牙做示范。
李铁蛋那只举枪的手，现在稳得能站住一只苍蝇。 豁牙劈砍的门柱，已经换了第三根。
整个黑虎山的风气，在一个月内，焕然一新。 营地里，不再是喝酒赌钱的吵闹，取而代之的，是“砰砰砰”的空枪练习声和“哈！哈！”的劈砍声。
弟兄们看人的眼神都变了。以前是土匪的凶悍，现在，多了一丝狼的精光。
这一切，赵铁山都看在眼里。
他没管。
他甚至把自己珍藏的五十发子弹，拿出来，分给了三个小队，让他们练实弹射击。
他就这么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瘸腿男人，如何在短短一个月内，把他这支队伍的魂都换了。
他的心情很复杂。
有嫉妒，有佩服，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安。
这支队伍，到底还姓不姓赵？
这天，赵铁山的心腹赵老三，急匆匆地从山下跑了回来。
“大当家！大当家！‘上面’来人了！”
赵铁山猛地站了起来！
“上面？”
“对！是……是咱们的‘上级’！在山下的秘密联络点！送来新任务了！”
赵铁山的心猛地一跳！
“上面”终于来任务了！
自从上次王家屯惨败，他擅自撤退，和“上面”的联系就断断续续。他一直怕“上面”追究他的责任。
现在，新任务来了！
“快！” 赵铁山一把抓起大衣，“召集所有小队长！聚义厅开会！”
“是！”
……
聚义厅里，火盆烧得旺旺的。
赵铁山坐在虎皮大椅上，脸色前所未有地严肃。
“弟兄们！‘上级’来指示了！”
他“啪”的一声，把一张电报纸拍在了桌子上！
“这次，是硬任务！关系到咱们整个东北战局的大任务！”
所有小队长都屏住了呼吸。
李铁蛋和豁牙坐在角落，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兴奋。
练了这么久，终于有仗打了！
“大当家，您就说吧！打哪儿！” “是啊！俺们的枪都快憋出火了！”
赵铁山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
“‘上级’指示：日军近期将有一批重要军用物资，从奉天（沈阳）运往哈尔滨。这批物资，关系到鬼子春季扫荡的全部后勤！”
“我们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在它抵达哈尔滨之前，截断这条运输线！”
“截断运输线？”
“没错！” 赵铁山大手一挥，指着墙上的地图。
“这条线，就是‘中东铁路’！”
“而我们的目标！”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地图上的一个点上！
“就是这里——‘二龙山铁路桥’！”
“只要炸了这座桥！鬼子的火车，就得在咱们这片地界趴窝至少半个月！半个月！足够主力部队干多少大事了！”
赵铁山越说越兴奋，“‘上级’说了！只要完成了这个任务！就是大功一件！咱们黑虎山，就是整个东北的英雄！”
聚义厅里，一片死寂。
刚才还摩拳擦掌的小队长们，一个个都哑了火。
“二龙山铁路桥？” 一个小队长结结巴巴地开口，“大……大当家，那……那地方……”
“那地方怎么了？” 赵铁山眉头一皱。
“那他娘的是鬼子的命根子啊！” 另一个小队长哭丧着脸，“别说炸了，咱们的人，离那桥三里地，都得被打成筛子！”
“是啊大当家！那桥，两头都有鬼子的炮楼！一个炮楼里，就驻着一个排！桥上还有铁甲车来回巡逻！桥底下……桥底下还拉着电网！”
“这……这怎么炸？”
“这不叫任务！这叫送死！”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赵铁山猛地一拍桌子！
“熊样！一个个都他娘的熊样！”
“‘上级’的命令！就是送死！你们也得给老子去！”
“王家屯的教训！你们忘了！啊！”
“没有纪律！咱们就是土匪！”
赵铁山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聚义厅里，又陷入了压抑的沉默。
“我反对。”
一个沙哑、冰冷的声音，从角落里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猛地回头！
林啸天！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就靠在门框边，那条伤腿微微曲着。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
“你说什么？” 赵铁山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反对。” 林啸天缓缓地走了进来，他走得很慢，一瘸一拐，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林啸天！” 赵铁山的声音都在发颤，“你……你又想造反！”
“我不是造反。” 林啸天走到桌前，看了一眼那张地图。
“我是来讨论任务的。”
“讨论？” 赵铁山气得笑了起来，“‘上级’的命令！你拿什么讨论！这是命令！是必须执行的！”
“如果命令是错的呢？” 林啸天抬起头，那双冰冷的眼睛，直视着赵铁山！
“你——！”
“大当家。” 林啸天打断了他，“你刚才说，咱们的任务，是截断运输线。对吗？”
“没错！”
“那‘上级’是让咱们必须炸桥？还是让咱们截断运输线？”
“这……” 赵铁山一愣，“这有区别吗？炸了桥！运输线不就断了！”
“区别很大。”
林啸天伸出手，指着那座桥：“这里，两座炮楼，一个排。加上巡逻队，至少一百个鬼子。火力配置，有重机枪，甚至可能有迫击炮。”
“咱们呢？” 他扫视了一圈在座的小队长。
“咱们一百多人。人手一杆破枪。子弹，平均不到二十发。重武器，一挺歪把子，还是卡壳的。”
“你去炸？”
“你拿什么炸？拿弟兄们的命，去往上填吗？”
“黑胖子的教训，你忘了吗？”
“放肆！” 赵铁山被戳到了痛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噌”地拔出了王八盒子，顶在了林啸天的脑门上！
“林啸天！你他娘的别给脸不要脸！”
“老子今天就毙了你这个目无军纪的混蛋！”
聚义厅里，气氛瞬间凝固！
“大当家！不要！” “大当家息怒！”
“大哥！”
李铁蛋和豁牙，也“噌”地站了起来！豁牙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都他娘的给老子坐下！” 林啸天头也没回，猛地喝道！
李铁蛋和豁牙的动作，硬生生僵住了。
林啸天看着顶在自己脑门上的枪口，眼睛都没眨一下。
“赵铁山。” 他平静地开口，“你杀了我，很容易。”
“但是，桥，你还是炸不了。”
“‘上级’的任务，你还是完不成。”
“你……！” 赵铁山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拿枪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不敢开枪。
他真的不敢。
他知道，这一枪下去，黑虎山，当场就得分家！
“哼！”
赵铁山猛地收回了枪，一脚踹翻了身边的凳子！
“好！”
“林啸天！你不是能耐吗！你说！这桥不炸！怎么截断运输线！”
“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老子今天就算拼着散伙！也得按规矩办了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啸天身上。
林啸天缓缓地走到地图前。
“炸桥，是下下策。”
“我们的目标，是物资。不是桥。”
他指着地图上的铁路线：“这条路，鬼子每天有三趟巡逻车。早一趟，中一趟，晚一趟。”
“但运送物资的重载火车，只有一个规律。”
“那就是，它永远跟在傍晚那趟巡逻车后面。相隔，不超过半小时。”
“你怎么知道？” 赵铁山下意识地问。
“我这一个月，没闲着。” 林啸天淡淡地说。
赵铁山噎住了。
“炸桥，太难。” 林啸天继续说，“我们要对付的，是两个炮楼，和一座坚固的钢铁大桥。”
“但如果我们伏击火车呢？”
“火车是活的。它会动。但它，也更脆弱。”
“大当家。” 林啸天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热度，“你想想。与其去啃那个啃不动的铁王八。我们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把铁轨扒了？”
“扒铁轨？” 赵铁山一愣。
“对！” 李铁蛋激动地一拍大腿，“火车开得再快！没有铁轨！它也得趴窝！”
“扒铁轨！” 豁牙也兴奋了，“扒了铁轨！等那王八蛋翻了车！车上的物资……不就都是咱们的了！”
“没错。” 林啸天点了点头。
“我们找一个上坡路段，鬼子的火车在那里速度最慢。” “我们提前埋伏，扒掉铁轨。等它翻车！” “鬼子的押车队，撑死一个班。咱们一百多人，打他一个班！吃不下吗？”
林啸天的计划，简单、粗暴、有效！
聚义厅里，那些刚才还垂头丧气的小队长们，一个个眼睛都亮了！
“对啊！这办法好！” “扒铁轨！这俺们在行！” “妈的！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买卖干得过！”
赵铁山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了。
他沉默了。
他在考虑。
林啸天的计划，无疑是更聪明、伤亡更小、收获更大的。
但是……
“不行。” 赵铁山缓缓地摇了摇头。
“啥？” 豁牙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说，不行。” 赵铁山的声音，变得和林啸天一样冰冷。
“为什么！” 李铁蛋急了，“大哥！这计划多好啊！能抢东西，弟兄们还不用白死！”
“好？” 赵铁山冷笑一声，他重新坐回了虎皮椅子上。
“好个屁！”
“‘上级’的命令是什么？” 他拿起那张电报纸。
“是‘炸毁二龙山铁路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上级’让咱们炸桥！不是让咱们去扒铁轨！不是让咱们去抢东西！”
“那……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 赵铁山猛地一拍桌子，那张电报纸被震得飞了起来！
“执行命令！懂吗！”
“‘上级’要的，是这座桥！是彻底瘫痪这条铁路！不是他娘的让你去抢几车罐头！”
“你扒了铁轨，鬼子半天就能修好！有屁用！”
“只有炸了桥！才能真正完成‘上级’的战略意图！”
“你懂个屁的战略！” 林啸天也火了！
“赵铁山！你他娘的就是个榆木疙瘩！”
“你！”
“我问你！” 林啸天指着那座桥，“炸桥，要用多少炸药？你有吗？”
“我……”
“你要怎么运过去？鬼子的炮楼是瞎子吗？”
“我……”
“你炸了桥，就算你成功了！你能从一百多鬼子的反扑下，活着回来吗？”
“我……”
“你为了一个狗屁命令！就要拉着所有弟兄，去换一座你根本炸不掉的桥！”
“赵铁山！你这不叫执行命令！你这叫愚蠢！”
“住口！住口！”
赵铁山被说得恼羞成怒，他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哐当！”
“林啸天！”
“我他娘的才是黑虎山的大当家！”
“这是‘上级’的命令！不是我赵铁山的命令！”
“你服从！也得执行！”
“不服从！也得给老子执行！”
“老子今天就把话撂在这！”
他指着林啸天，一字一句地吼道：
“要么！你现在就滚出黑虎山！”
“要么！就给老子闭上你的嘴！”
“三天后！全队出发！”
“目标！二龙山铁路桥！”
“执行命令！”
“不要再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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