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啸天从冰洞里活着走出来,这件事像一块巨石砸进了黑虎山这潭死水里。
第三小队的地窨子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林啸天坐在最阴暗的角落,背靠着夯土墙。他那条受伤的左腿直挺挺地伸着,裤管被豁牙用刺刀小心翼翼地割开了。
景象惨不忍睹。
整条小腿,从膝盖到脚踝,都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黑色。皮肤像一块冻硬了的烂肉,没有丝毫血色。
“大哥……这……这腿……” 豁牙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此刻拿着热毛巾的手,却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嘶——!”
滚烫的毛巾敷在冻肉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让林啸天浑身猛地一颤!
“别动!” 李铁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眼珠子通红,“大哥!忍住!妈的,不死也得扒层皮!”
林啸天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他没有喊,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擦。”
“哎!哎!” 豁牙含着泪,用那块滚烫的毛巾,使劲地擦拭着那条已经麻木的腿。
地窨子里的其他人,第三小队剩下的八个弟兄,全都围着,谁也不敢大喘气。
他们看着林啸天,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好奇和敬畏。
那是一种混杂着愧疚、崇拜和绝对信服的眼神。
这个男人,在王家屯救了他们所有人。 这个男人,因为一句真话,被赵铁山关进了必死的冰洞。 这个男人,又他娘的靠着自己,从冰洞里走了出来!
在黑虎山,拳头就是道理。 但这种打不死的硬骨头,就是道理中的道理!
“林大哥。” 一个新兵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盐水,“喝……喝点吧。”
林啸天没有接。
“放下。” 他的声音沙哑。
地窨子里又陷入了死寂。
“大哥。” 李铁蛋终于忍不住了,他“噗通”一声,在林啸天面前跪了下来!
“大哥!我对不起你!”
豁牙和剩下的人,也都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林大哥!我们对不起你!”
“我们他娘的……就是一群孬种!眼睁睁看着你被关进冰洞,连个屁都不敢放!” 豁牙哽咽着。
“都起来。” 林啸天睁开了眼睛,那双结了冰的眸子扫过众人。
“跪着,能杀鬼子吗?”
所有人都是一震。
“林大哥……” 李铁蛋抬起头,“我们……我们知道错了。”
“我们不该听赵铁山的!我们……我们早就该听你的!”
“黑胖子……二柱子……他们死得冤啊!”
豁牙一拳砸在地上,“妈的!王家屯那一仗,要是听你的!弟兄们怎么会死!”
“赵铁山他……他就是个傻逼!”
“住口!” 林啸天猛地喝道!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让豁牙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赵铁山。” 林啸天喘了口粗气,剧痛让他脸色发白,“他是队长。”
“他的命令,就是错了。你们也得听。”
“啥?” 豁牙懵了,“大哥……你……你是不是烧糊涂了?他错了,咱也得听?那不是……那不是白白送死吗!”
“对!” 李铁蛋也急了,“大哥!黑胖子他们就是这么死的!”
“所以……” 林啸天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得变强。”
他看着李铁蛋:“你,枪法不错。但你只会打固定靶。战场上,鬼子会站着不动让你瞄准吗?”
他又转向豁牙:“你,刀快。但你只会冲。你冲得再快,有鬼子的子弹快吗?”
他扫过所有人:“你们,所有人。一个个都想当英雄,可你们连怎么保住自己的命都不知道!”
“黑胖子的死,赵铁山有错。你们,也有错!”
“你们的枪法,太烂!”
“你们的脑子,太慢!”
“你们的命……太贱!”
“上了战场,就是一群待宰的猪!”
这番话,比冰洞的寒气还要刺骨!
第三小队的弟兄们,一个个羞愧地低下了头。连李铁蛋和豁牙,也无地自容。
“大哥……” 李铁蛋握紧了拳头,“你……你骂得对。”
他猛地磕了一个响头!
“大哥!求你!教教我们吧!”
“豁牙!”
“在!” 豁牙也反应过来,重重地磕头!
“大哥!教我们!教我们怎么杀鬼子!教我们怎么……怎么给黑胖子报仇!”
“求你了!”
“求你了!”
剩下的人,全都磕头!地窨子里,咚咚作响!
林啸天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些人。
他那双冰封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拿枪来。”
“哎!” 李铁蛋连滚带爬地抓过自己那杆汉阳造。
林啸天接过来,甚至没有起身,就那么坐着,单手拉开了枪栓。
“咔嚓。”
他看了一眼枪膛:“油泥太多。枪管磨损。这样的枪,子弹飘忽不定。你打出去的每一枪,都在赌命。”
“赵铁山指挥失误,是让你们去送死。” “而你们,拿着这样的枪上战场,是自己赶着去投胎!”
他把枪扔回给李铁蛋。
“枪法,不是天生的。”
“是练出来的。”
“是用子弹喂出来的!是用脑子想出来的!”
“大哥!怎么练!” 豁牙急切地问。
“练?” 林啸天冷笑一声,“从现在开始。”
他指着地窨子角落里那个拳头大的老鼠洞。
“举枪。”
“啊?” 李铁蛋一愣。
“举枪!瞄准那个洞口!” 林啸天吼道。
“是!”
李铁蛋不敢怠慢,赶紧爬起来,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费力地举起了枪。
“稳住。” 林啸天道,“什么时候,老鼠从洞里爬出来,又爬回去,你手里的枪,还能纹丝不动地指着洞口。你就算入门了。”
“就……就这么简单?”
“简单?” 林啸天闭上了眼睛,“你试试。”
李铁蛋举着枪。
那杆破旧的汉阳造,平时拎着不觉得,这一端起来,却重如千斤。
刚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李铁蛋的胳膊就开始发酸,枪口止不住地晃动。
“不行……大哥……我胳膊……”
“黑胖子被机枪扫中的时候,有没有喊疼?”
李铁蛋浑身一震!他咬紧牙关,那发酸的胳膊,硬是又抬高了一寸!
“豁牙!”
“在!”
“你,拿着刀。对着门口那根柱子。”
“干啥?”
“劈。”
“……劈?”
“对。一刀,一刀。什么时候,你劈出去一千刀,每一刀的刀痕,都能重叠在一起。你的刀,才算快。”
“我操……一千刀……” 豁牙咧了咧嘴。
“怎么?怕了?”
“怕个鸟!” 豁牙抓起大刀,“老子今天就劈他个三千刀!给黑胖子报仇!”
“哐!”
地窨子里,响起了沉闷的劈砍声。
“还有你们!” 林啸天指着其他人,“没子弹,就练空枪!没靶子,就瞄石头!什么时候,你们闭着眼睛,都能把枪拆了再装回去!什么时候,你们端起枪,枪就是你们的手!你们才算是个兵!”
“是!”
整个第三小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灵魂!
瘸腿的李铁蛋,在练举枪。 红着眼的豁牙,在练劈砍。 其他的人,在角落里,一遍一遍地拆解着手里的杂牌枪。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刀劈木桩的闷响。
这股异样的动静,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黑虎山营地。
“听说了吗?第三小队那帮人,疯了!” “可不是!听说那姓林的从冰洞出来,腿都废了!现在正操练他们呢!” “操练?就他?一个被大当家罚了的……” “你他娘的小点声!我刚从那边过来,那气势……吓死人!李铁蛋举着枪,眼睛都不眨!豁牙把门柱子都快劈断了!”
好奇的人,越来越多。 傍晚时分,第三小队的地窨子门口,已经围满了人。 不光是第三小队,连第一、第二小队的人,也偷偷摸摸地围了过来。
地窨子里,油灯亮起。
李铁蛋的胳膊已经肿得像萝卜,但他还在坚持。
林啸天终于睁开了眼睛。
“都进来吧。” 他对着门口说。
围观的人群一愣,随即,呼啦啦地全涌了进来!小小的地窨子,瞬间被塞得满满当G。
“林……林英雄。” 一个二小队的汉子壮着胆子问,“您……您刚才说的……闭着眼睛拆枪……真的能练出来?”
“你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学!” 汉子涨红了脸,“俺……俺也不想上了战场,连枪都打不响,就白白送了命!”
“对!林大哥!教教我们吧!”
“林大哥!你那枪法……是怎么练的!”
“林大哥!你跟我们讲讲,怎么打狙击!”
“狙击?”
林啸天看着这群热切而又茫然的脸。 这些人,有的拿过枪,有的只拿过锄头。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 他们只知道,不杀鬼子,自己就得死。
“好。”
林啸天缓缓开口,“那我就给你们讲讲,什么是狙击。”
“狙击,不是打黑枪。”
“狙击,是猎杀。”
“你们的第一颗子弹,永远要留给最有价值的人。鬼子的军官、机枪手、旗手……”
“你们的眼睛,要比枪快。在鬼子发现你之前,你必须先发现他。风向、阳光、地上的一根草、树上的一只鸟……都可能是你的帮手,也可能是你的敌人。”
林啸tian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他没有讲大道理,他讲的,全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经验!
“……呼吸,必须稳。在开枪前,你要吐掉一半的气,然后,屏住呼吸。” “手指,不能‘扣’扳机,要‘压’。” “当你的心跳,和风声,和猎物的呼吸,都变成一个节奏的时候……”
“开枪。”
地窨子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这些东西,是赵铁山从来没有教过他们的!这是真正的杀人技!
……
地窨子外,五十米处。
赵铁山独自一人,站在风雪里。
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能看到,那个小小的地窨子里,挤满了人,连窗户上都趴着人影。 他能听到,林啸天那平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心跳……” “……呼吸……” “……一击毙命……”
他看到自己手下的小队长,那些平时只听他赵铁山号令的汉子们,此刻,正像一群蒙学的孩童,蹲在地上,仰着头,一脸崇拜地看着那个角落里的男人。
赵铁山的手,猛地握紧了腰间的王八盒子。
他有一种冲动,想冲进去,把那些人全都揪出来!
想指着林啸天的鼻子,告诉他! 我他娘的才是黑虎山的大当家!
可是…… 他想起了王家屯的惨败。 想起了黑胖子死不瞑目的脸。 想起了林啸天从冰洞里走出来时,那双冰冷、虚无的眼睛。
赵铁山的手,又缓缓地松开了。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白气。
他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转过身,一个人,默默地走进了那片更深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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