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的冲突，像一根冰刺，扎在了赵铁山和林啸天之间。
整整五天。
林啸天没有踏出地窨子半步。他就坐在那个角落里，擦枪，睡觉，睡觉，擦枪。第三小队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赵铁山也没去找他。这位黑虎山的大当家，脸上挂不住。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一个“外人”顶撞，最后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去道歉，结果被人家一句“滚出去”给顶了回来。
这股火，也憋在了赵铁山的心里。
整个黑虎山营地的气氛，压抑得可怕。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两头老虎，杠上了。
“妈的……这叫什么事啊。” 李铁蛋蹲在地窨子门口，愁眉苦脸地揪着茅草，“一边是咱大哥，一边是咱林大哥……这……这可咋整啊。”
“还能咋整！” 豁牙往雪地里啐了一口，“依我看，林大哥说得对！那七个鬼子，就该干掉！送上门的肉都不吃，算什么好汉！”
“你懂个屁！” 黑胖子难得地反驳了一句，“大哥那是顾全大局！为了一口肉，把狼群搭进去，傻子才干！”
“你他娘的骂谁傻子！”
“就骂你！”
“住嘴！” 李铁蛋吼了一声，“都他娘的别吵了！烦不烦！”
地窨子里，林啸天仿佛没听见外面的争吵，他只是机械地拉动枪栓，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快要爆炸的时候，赵铁山突然召集了所有小队长，在聚义厅开会。
“出大事了！”
聚义厅里，火盆烧得旺旺的。赵铁山一脸严肃，摊开了一张破烂的地图。
“刚接到探子密报！王家屯炮楼！鬼子换防了！”
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王家屯炮楼，是卡在黑虎山南面的一颗钉子。它不像三岔口炮楼那么大，但更恶心人。它正好堵在了一条下山贩盐的必经之路上。
“换防？” 李铁蛋问，“大哥，这有啥说道？”
“说道大了！” 赵铁山一拍桌子，“原来的那伙鬼子，精得跟猴儿似的！咱们几次想偷袭，连炮楼的边都没摸到！”
“现在！新换来的这批，是从关内调来的新兵蛋子！听说连枪都端不稳！”
“而且！” 赵铁山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根据情报，炮楼里只有十五个日本兵！带队的，是个刚毕业的少尉！另外三十个，全他娘的是伪军！就是那帮‘皇协军’二鬼子！”
“我操！十五个新兵蛋子！三十个二鬼子！” 豁牙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大哥！这他娘的是送上门的大肥肉啊！”
“没错！” 赵铁山猛地站了起来，大手一挥，“这块肉！咱们黑虎山吃定了！”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从进门开始就一言不发的林啸天身上。
赵铁山清了清嗓子，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尤其是林啸天的面，证明自己的指挥才能。
“都给老子听好了！这次，咱们打一场正规战！打出咱们黑虎山的威风！”
“李铁蛋！”
“到！” 李铁蛋赶紧站直。
“你带第三小队！从正面佯攻！给老子玩命地打！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把鬼子的机枪给我引出来！”
“是！” 李铁蛋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林啸天，但还是大声应道。
“豁牙！黑胖子！”
“到！”
“你们带第一小队和第二小队！跟我从西边那片林子摸过去！等李铁蛋一开火，咱们就从侧翼猛插！打他个措手不及！”
“是！” 豁牙和黑胖子兴奋地吼道。
“其他人，留守营地！看好家！”
“大哥英明！”
“就这么办！干他娘的！”
土匪们群情激奋，一个个摩拳擦掌。
“好！都去准备！天黑前出发！傍晚动手！” 赵铁山意气风发。
“大哥。”
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兴奋。
聚义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林啸天，缓缓地站了起来。
“这个计划，不行。”
赵铁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啸天。” 赵铁山的声音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炮楼是石头垒的。正面佯攻，就是送死。” 林啸天平静地陈述事实，“伪军虽然是废物，但他们有墙。十五个日本兵，哪怕是新兵，守着一挺机枪，也能压得你抬不起头。”
“侧翼突击？” 林啸天摇了摇头，“鬼子再傻，也不会把屁股露给你打。炮楼的射击孔，是三百六十度的。”
“你……” 赵铁山被他噎得满脸通红。
“那！依你林大教头的意思！这仗！该怎么打！” 赵铁山咬着后槽牙问道。
“夜袭。”
林啸天吐出两个字。
“又是夜袭？” 赵铁山怒极反笑，“林兄弟！你是不是觉得，除了你那套摸黑爬墙的把戏，别人打仗都是傻子？”
“炮楼高三丈，墙体光滑。四周没有遮蔽。” 林啸天根本没理会他的嘲讽，只是看着地图，“正面强攻，伤亡太大。”
“最好的办法。今晚三更，月亮最暗的时候。我带两个人，用飞爪爬上去。摸掉顶上的哨兵和机枪手。”
“然后，从里面打开大门。你们再冲进去。”
“伤亡，最小。”
林啸天说完，聚义厅里一片死寂。
豁牙和黑胖子等人，听得是热血沸腾！
“我操！飞爪！跟话本里的好汉一样！”
“这……这能行吗？”
“林大哥出手，那肯定行啊！”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赵铁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
他死死地瞪着林啸天！
他等了五天，就等这个机会！他要打一场漂漂亮亮的大胜仗，让所有人看看，谁才是黑虎山的主心骨！
可现在，林啸天又跳了出来！又是在所有人面前，全盘否定了他的计划！
“林啸天！” 赵铁山气得浑身发抖，“你当这是你一个人打猎吗！”
“还飞爪？你当你是神仙？万一失手了呢！万一被鬼子发现了呢！你那两个人，死不死无所谓！老子的大部队怎么办！全他娘的在下面喝西北风吗！”
“我这是打仗！是带着一百多号弟兄们去拼命！不是你一个人的独角戏！”
“老子的办法，是土！是笨！但是稳！”
“可你那套！” 赵铁山指着林啸天的鼻子，“那是赌命！老子不会拿弟兄们的命，陪你赌！”
林啸天迎着他的目光：“正面强攻，不是赌命？”
“那也比你摸黑送死强！”
“我说了！就按原计划执行！”
“林啸天！你也是我黑虎山的一员！这次！你必须服从命令！”
“你要是还当自己是那个独来独往的‘幽灵’，好！门在那边！你现在就可以走！”
“你要是还想待在这儿！就给老子老老实实地闭上嘴！执行命令！”
赵铁山吼完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李铁蛋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地给林啸天使眼色。
“林大哥……林大哥……少说两句……大哥在气头上……”
林啸天看了赵铁山足足十秒钟。
他什么也没说。
他缓缓地坐了回去。
坐回了那个阴暗的角落，闭上了眼睛。
“哼！”
赵铁山冷哼一声：“出发！准备家伙！天黑前，必须赶到王家屯！”
……
傍晚，残阳如血。
王家屯炮楼，像一根狰狞的钉子，戳在昏黄的雪原上。
“大哥！到了！” 李铁蛋压低了声音。
黑虎山的大部队，一百多人，埋伏在炮楼北面五百米外的一片小树林里。
“妈的，这炮楼修得真他娘的结实。” 豁牙吐了口唾沫。
炮楼是青石垒的，足有三层楼高。墙体上，开着一个个黑洞洞的射击孔。顶上，一挺歪把子轻机枪的枪口，正对着他们来时的方向。
“听我命令！” 赵铁山压抑着兴奋，“李铁蛋！准备！”
“是！” 李铁蛋回头看了一眼。
林啸天面无表情地趴在队伍的最后面，连枪都没举起来。
赵铁山故意没给他派任务，就把他晾在后面当“预备队”。
“林大哥……” 李铁蛋咬了咬牙，“兄弟们！一会儿机灵点！跟紧我！”
“大哥！看我的吧！” 赵铁山拔出了王八盒子，在手里甩了个枪花。
“时辰……差不多了！”
“李铁蛋！给老子冲！”
“是！”
李铁蛋猛地从雪地里蹿了起来！
“第三小队！跟我上！冲啊——！”
“杀啊——！”
豁牙、黑胖子，还有第三小队的十几个汉子，端着五花八门的步枪，呐喊着冲出了树林！
他们嗷嗷叫着，朝着五百米外的炮楼发起了决死冲锋！
“砰！砰砰！”
他们胡乱地开着枪，子弹打在炮楼的石壁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敌袭！敌袭！”
炮楼顶上，凄厉的哨声瞬间响起！
“砰！砰！”
炮楼上的伪军们慌乱地探出头，开始朝下面还击。
“来了！” 赵铁山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他娘的！上钩了！”
就在此时！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沉闷而致命的吼声，响彻了雪原！
不是歪把子！
“是……是九二式！是重机枪！” 李铁蛋的尖叫声在战场上响起！
只见炮楼顶上，那挺歪把子旁边，一块伪装布被猛地掀开，一挺黑洞洞的九二式重机枪，喷出了致命的火舌！
“我操！” 赵铁山的脸色“唰”的一下全白了！
“情报有误！狗日的！是重机枪！”
“噗噗噗噗！”
密集的子弹，像一把无形的镰刀，扫进了冲锋的队伍里！
“啊——！”
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土匪，胸口瞬间炸开几朵血花，惨叫着扑倒在地！
“隐蔽！快隐蔽！”
李铁蛋和豁牙等人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倒在雪地里！
五百米的开阔地！连个土包都没有！
他们彻底暴露在了鬼子的重机枪口下！
“哒哒哒哒哒！”
子弹疯了一样地追着他们扫射，在他们身边激起一道道雪浪！
“啊！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救我！队长！救我！”
第三小队瞬间就被打残了！七八个人中弹，躺在雪地里哀嚎！
“他娘的！” 赵铁山眼睛都红了，“情报误我！”
他猛地回头，看向炮楼的西侧。
“第一小队！第二小队！给老子冲！从侧面打掉他妈的机枪！”
“杀啊！”
赵铁山亲自端着盒子炮，带着剩下的大部队，从西侧的树林里冲了出来！
“哒哒哒哒哒！”
“砰！砰！砰！”
他们刚一露头！
炮楼的西侧！第二层的射击孔里！猛地喷出了四五条火舌！
“砰！砰！砰！”
“哒哒哒！”
又是一挺歪把子！还有十几支三八大盖！
子弹形成了密集的交叉火力网！
“有埋伏！” 赵铁山肝胆俱裂！
“噗！”
他身边的一个土匪，脑袋像西瓜一样被子弹打爆！
“啊！”
“大哥！撤！快撤啊！”
“中计了！中计了！”
赵铁山的大部队，比李铁蛋那边败得还快！他们被那十几支枪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当场就被打倒了十几个！
“撤！撤回树林！快撤！”
赵铁山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块岩石后面，他的羊皮袄上，已经被子弹打出了两个窟窿！
“李铁蛋！李铁蛋！撤！快撤回来！” 赵铁山扯着嗓子吼道。
可是，李铁蛋他们根本撤不回来！
他们被那挺九二式重机枪死死地压在雪地上，谁敢动弹，谁就是个死！
“大哥！救命啊！豁牙中枪了！”
“大哥！黑胖子！黑胖子也中枪了！”
李铁蛋趴在雪地里，眼睁睁地看着黑胖子胸口中弹，血流如注！
“他娘的！他娘的！” 赵铁山气得用拳头猛砸石头！
他的“佯攻、侧翼突击”计划，在鬼子精心布置的交叉火力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根本不是十五个新兵蛋子！这是一群他娘的精锐！
“完了……” 赵铁山瘫坐在岩石后，浑身冰凉。
“李铁蛋他们……完了……”
战斗，才刚开始不到十分钟。
黑虎山游击队，已经伤亡了近三十人！
彻底……惨败！
“砰！”
就在这片绝望的枪炮声中。
一声沉闷、清脆，却又极具穿透力的枪响，突然从后方的树林里传了出来！
这枪声，和所有人的枪声都不同！
“砰！”
五百米外！炮楼顶上！
那个正吼叫着扫射的九二式重机枪手，脑袋猛地向后一仰！钢盔“当啷”一声飞了出去！
“哒哒哒……”
重机枪的吼叫，戛然而止！
“打……打中了？” 赵铁山目瞪口呆！
“是林大哥！是林大哥开枪了！” 李铁蛋在雪地里激动地嘶吼起来！
“砰！”
又是一枪！
炮楼顶上，那个刚要去扶机枪的副射手，胸口炸开一团血雾，也倒了下去！
“砰！”
第三枪！
西侧二楼，那挺正在扫射的歪把子机枪，哑火了！
“干得漂亮！” 赵铁山兴奋地一拍大腿！
“李铁蛋！撤！快撤！”
没有了机枪的压制，李铁蛋等人连滚带爬，拖着伤员，狼狈地往树林里撤退！
“砰！”
“砰！”
林啸天的枪声，一声接着一声！
每一声枪响，必定会有一个炮楼上的伪军或者日本兵，惨叫着从射击孔后面倒下！
他的枪声，仿佛带着死神的节拍！
“撤！全撤回树林！” 赵铁山吼道。
所有人，连伤员带尸体，手脚并用地退回了出发时的那片树林。
林啸天，依旧趴在最后面的雪堆上，打出了最后一发子弹。
“砰！”
一个刚探出头的日本军官，被一枪爆头。
林啸天缓缓地收起了枪。
“走。”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聚义厅里。
火盆的炭火，已经快要熄灭了。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打破了死寂。
“黑胖子！我的兄弟啊！你死得好惨啊！”
豁牙抱着黑胖子那具还在往外冒血的尸体，哭得像个孩子。
李铁蛋跪在地上，右臂上缠着带血的布条，一言不发，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这一仗，冲上去的第三小队，十二个人，死了三个，重伤五个！连豁牙和李铁蛋都挂了彩！
赵铁山带的大部队，也丢下了十几具尸体！
一百六十多号人，出征时意气风发，回来时，只剩下一百二十多人！
惨败！
“大哥……” 一个小队长颤抖着声音，“这……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赵铁山坐在虎皮椅子上，脸色惨白，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情报……情报有误……”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什么他娘的狗屁情报！” 豁牙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赵铁山！
“十五个新兵蛋子？你他娘的哄鬼呢！那九二式重机枪是新兵蛋子能玩得转的吗！”
“那交叉火力！那是他娘的陷阱！是鬼子给咱们挖好的陷阱啊！”
“你！” 赵铁山被豁牙指着鼻子骂，气得浑身发抖，“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豁牙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地上的尸体，“黑胖子死了！二柱子也死了！他们都他娘的白死了！”
“就因为你那个狗屁‘正规战’！”
“就因为你不听林大哥的话！”
“你他娘的害死了弟兄们！你赔！你把黑胖子赔给我！你赔啊！”
豁牙疯了一样地冲向赵铁山！
“拦住他！快拦住他！”
几个小队长赶紧死死抱住了豁牙！
“放开我！老子今天劈了你这个昏官！” 豁牙还在疯狂地挣扎。
“够了！”
李铁蛋猛地站了起来，嘶吼一声！
豁牙愣住了。
李铁蛋走到赵铁山面前，他没有哭，也没有骂。
他只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哥。”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豁牙说得对。”
“是我们……是我们害死了弟兄们。”
“如果……如果听林大哥的，夜袭……”
“够了！” 赵铁山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是老子的错！是老子指挥失误！”
“老子对不起弟兄们！”
他“当”的一声，拔出了王八盒子，顶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大哥！不可！”
“大哥！”
全场大乱！
“老子没脸见弟兄们了！老子下去给黑胖子他们赔罪！” 赵铁山红着眼睛吼道。
就在这时。
聚义厅的门帘，被一只手，缓缓地掀开了。
林啸天，背着他的毛瑟步枪，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他看都没看拿枪指着自己脑袋的赵铁山。
他只是走到豁牙的面前，看着地上黑胖子的尸体。
然后，他走到了李铁蛋的面前。
“你的伤，没事吧。” 他问。
李铁蛋一愣，摇了摇头：“林大哥……我……我没事。”
“把枪给我。”
“啊？”
“我说，把你的枪，给我。”
李铁蛋下意识地，把自己的那杆汉阳造递了过去。
林啸天接过枪，熟练地拆开，看了看。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砂纸，和一小瓶枪油。
“咔嚓，咔嚓。”
他坐到了火盆边，开始修枪。
所有人都傻眼了。
豁牙停止了哭嚎。
赵铁山那顶着脑门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林……林兄弟……” 赵铁山尴尬地放下了枪，“你……你这是……”
林啸天头也没抬。
“枪管，得磨。”
“撞针，歪了。”
“这样的枪，上了战场，黑胖子不死，你们也得死。”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聚义厅里，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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