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洞里的时间,过得比外面要慢一百倍。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那股能把人骨头冻酥的寒气。
李铁蛋送来的那件羊皮袄,成了林啸天唯一的屏障。他把羊皮袄裹在受伤的左腿上,整个人缩成一团,怀里死死抱着那杆冰冷的毛瑟步枪。
李铁蛋留下的那瓶烧刀子,他不敢多喝。每当寒气侵入骨髓,冻得他快要失去知觉时,他才小心翼翼地抿一小口。
那条火线,是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唯一缰绳。
他的伤口,在李铁蛋走后,又裂开了。金疮药混着血水,把他和冰面冻在了一起。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左腿正在失去知觉,变得像一块木头。
但他一声不吭。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当他走进冰洞的那一刻,他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或者说,他不在乎。
父母死了,家没了。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杀鬼子。可现在,他连杀鬼子都变得这么碍手碍脚。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黑胖子倒下去时那双瞪大的眼睛。
他想起了赵铁山。
“没有军纪!咱们就是一群土匪!”
赵铁山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脑子。
“也许……我真的不适合这里。”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路产生了怀疑。
……
第二天,深夜。
冰洞的木栅栏,又一次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
“林大哥!林大哥!”
李铁蛋的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滚烫的瓦罐。
“大哥!你怎么样!”
李铁蛋举起火把,光亮照在林啸天的脸上。
“嘶——”
李铁蛋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过了一天一夜,林啸天整个人已经变了样子。他的脸颊深陷,嘴唇干裂发紫,眉毛和胡茬上挂满了白霜。他整个人,就像一尊冰雕。
“大哥!你……你发烧了!”
李铁蛋的手刚碰到林啸天的额头,就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滚烫!烫得吓人!
“你的腿!”
李铁蛋的火把往下移,只见林啸天的左腿裤管,已经和地上的冰面冻在了一起,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黑色!
“妈的!腿要废了!”
李铁蛋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快!大哥!喝点热汤!这是我拿命给你偷来的鸡汤!”
他把瓦罐塞进林啸天的怀里。
林啸天的眼皮,艰难地抬了一下。
“你……又来……”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冰在摩擦。
“我能不来吗!” 李铁蛋哭着吼道,“你他娘的都快烧成灰了!”
“豁牙那个傻逼,跪在赵铁山门口,磕了一宿的头!脑门都磕出血了!赵铁山那个铁石心肠的!硬是没开门!”
“第三小队……人心全散了!再这样下去!不用鬼子来打!咱们自己就他娘的玩完了!”
林啸天没有接那碗鸡汤。
他只是费力地抬起手,抓住了李铁蛋的胳膊。
“铁蛋。”
“大哥!我在!”
“我是不是……做错了。”
李铁蛋猛地一愣。
“大哥……你说啥?”
“我说……” 林啸天喘着粗气,高烧让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我是不是错了。”
“黑胖子……是不是……我害死的。”
李铁蛋的心,像被一把大锤狠狠砸中!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水夺眶而出!
“不!大哥!你没错!”
“你他娘的怎么会错!”
“你没错!”
李铁蛋抓着林啸天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他,仿佛要将他从噩梦中摇醒!
“大哥!你听着!”
“你是对的!我们都知道你才是对的!”
“是赵铁山!是他刚愎自用!是他指挥失误!是他害死了黑胖子!是他!”
“跟你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铁蛋的声音,在狭小的冰洞里回荡。
林啸天看着他,涣散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一些。
“不……”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不懂。”
“赵铁山……他也没错。”
李铁蛋彻底傻了。
“大哥……你……你烧糊涂了?他没错?他害死了弟...
“他没错。” 林啸天打断了他,“他的规矩,是纪律。”
“没有纪律……不成军。”
“他是队长……他的命令,必须执行。”
“哪怕是……错的。”
这是林啸天在冰洞里,想了两天两夜,才想明白的道理。
一个猎人,可以靠本能。
一支军队,不行。
“狗屁!” 李铁蛋无法接受,“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有他娘的错了还必须执行的!”
“那不叫纪律!那叫草菅人命!”
“所以……” 林啸天惨然一笑,“我……真的不适合这里。”
“我当不了一个兵。”
“我……只是个猎户。”
“大哥!”
李铁蛋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大哥!你别这么想!”
李铁蛋慌了,他死死地抓着林啸天的胳膊。
“你不能走!黑虎山不能没有你!第三小队不能没有你!”
“赵大哥他……他只是一时糊涂!他会明白的!你才是咱们的主心骨啊!”
“大哥!” 李铁蛋把瓦罐硬塞进他手里,“你听我的!慢慢来!会习惯的!”
“咱们都在!豁牙在!我也在!咱们一起!总能熬过去的!”
“你先喝汤!喝了汤!腿就有救了!”
林啸天看着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鸡汤。
这是黑虎山仅剩的几只鸡。
是弟兄们的命。
他没有再拒绝。
他端起瓦罐,一口一口,滚烫的鸡汤,和着他自己的眼泪,一起咽了下去。
……
三天。
三天三夜。
第三天清晨,当太阳第一次照亮黑虎山的山顶时。
冰洞的木栅栏,被“咔哒”一声打开了。
赵老三和另一个守卫,提着一卷草席,走了进来。
“妈的,冻了一晚上,赶紧把尸体拖出去埋了,好回去交差。”
“我早就说了,三天?一天都撑不住!可惜了那瓶烧刀子……”
两人骂骂咧咧地往里走。
“嗯?”
赵老三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手里的火把,“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鬼……鬼啊!”
另一个守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见冰洞的尽头。
那个他们以为早就冻成冰坨的男人,正缓缓地……缓缓地……
站了起来!
他浑身挂满了冰霜,头发和胡子全都结成了白色。那件羊皮袄,像盔甲一样冻在他的身上。
他的左腿,已经完全不能动弹,就那么直挺挺地拖在地上。
他站了起来!
靠着那杆毛瑟步枪!
“咔嚓。”
林啸天拉动了枪栓。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冰洞里,比任何嘶吼都更加恐怖!
“林……林英雄……你……你还活着……” 赵老三的牙齿在打颤。
林啸天没有看他们。
他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不是愤怒,不是仇恨。
是……一片虚无。
一片比这冰洞,还要冷一万倍的虚无!
他一瘸一拐,拖着那条已经失去知觉的左腿,靠着步枪的支撑,一步一步,走出了冰洞。
刺眼的阳光,照在了他的脸上。
他没有眨眼。
赵老三两人,连滚带爬地让开了一条路。
林啸天,就这么走回了营地。
从后山,到地窨子。
一路上,所有人都看到了他。
那些早起的土匪、那些伙房的伙夫、那些站岗的哨兵……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从冰洞里……走出来的男人。
他像一个活死人。
不。
他像一柄出鞘的,结了冰的刀。
“林大哥!”
“大哥!”
李铁蛋和豁牙,疯了一样地从地窨子里冲了出来!
“大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豁牙哭着就要扑上去扶他!
“别碰我。”
林啸天的声音,沙哑,冰冷。
豁牙的手,僵在了半空。
林啸天没有停步。
他走过李铁蛋,走过豁牙,走过所有目瞪口呆的弟兄。
他走到了聚义厅的门口。
赵铁山,正站在那里。
赵铁山也一夜没睡。他手里还提着酒壶,他也没想到,林啸天能活着出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赵铁山的目光里,有震惊,有愧疚,有尴尬,还有一丝……恐惧。
而林啸天的目光里。
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有多看赵铁山一眼。
他就这么,拖着那条废腿,从赵铁山的面前,走了过去。
“砰。”
第三小队的地窨子,门帘被重重地甩上。
林啸天,回来了。
但他,也变得更加沉默。
沉默得,像一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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