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山的冰洞,不在营地里,而在后山一处背阴的山崖下。
那不是一个“洞”,而是一条天然的冰裂缝,常年不见阳光,深不见底。山里的老人说,这是山神爷喘气的地方,里面的寒气能把活人的骨髓都冻成冰渣。
这里是黑虎山最严酷的刑场,专门用来处置叛徒和内奸。赵铁山当大当家这几年,只关进去过三个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
两个守卫押着林啸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林……林英雄。” 左边的守卫是赵铁山的亲信,叫赵老三,“您……您就服个软吧。回去给大当家磕个头,这事……这事也许就过去了。”
“是啊林英雄。” 另一个守卫也劝道,“大当家就是气头上!您刚救了弟兄们,他不能真把您怎么着!可这冰洞……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林啸天一言不发。他的腿在流血,那伤口在王家屯的雪地里又崩裂了。殷红的血滴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妈的,真是个犟驴!” 赵老三见他不领情,脸上也挂不住了。
“开门!”
冰洞的入口,被一个厚重的木栅栏封死,上面挂着一把大铜锁。
“咔哒。”
铜锁打开,一股白色的寒气,像是活物一样,从漆黑的洞口里扑了出来!
“进去吧!林英雄!” 赵老三在后面猛地推了一把!
林啸天一个踉跄,摔进了洞里!
“砰!”
他受伤的左腿狠狠地撞在了坚硬的冰壁上!
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林啸天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砰!”
木栅栏被重重地关上。
“咔哒!”
铜锁落下的声音,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林英雄!您就在这儿好好反省吧!三天!三天后,小的再来给您收尸!”
赵老三的声音在洞口响起,充满了幸灾乐祸。
脚步声渐渐远去。
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寒冷,瞬间将林啸天吞没。
这里,比他待过的任何一个雪坑都要冷。这里的冷,带着一股死气,一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寒。
他靠着冰壁,缓缓坐下。他能感觉到,左腿伤口里流出的热血,在短短几秒钟内,就凝固了,把他的裤子和冰面冻在了一起。
他没有试图生火,这里没有任何可燃物。
他也没有愤怒,没有抱怨。
他只是闭上了眼睛,将毛瑟步枪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是他唯一的伙伴,也是他唯一的暖源。
……
聚义厅里。
赵铁山赢得了“面子”,却输掉了“里子”。
豁牙和李铁蛋,还有第三小队剩下的几个活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黑胖子和其他几个兄弟的尸体,抬出了聚义厅。
他们没有理会赵铁山,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安葬弟兄们。” 李铁蛋的声音沙哑。
赵铁山瘫坐在虎皮椅子上,桌上的酒,一口没动。
“大哥……” 一个小队长小心翼翼地开口,“这……关三天……是不是太重了?那可是冰洞啊……”
“重?” 赵铁山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不重!怎么立威!不重!怎么服众!”
“今天他林啸天敢顶我!明天是不是李铁蛋、豁牙!都敢骑在老子脖子上拉屎!”
“都给老子滚!滚出去!”
“是……是……”
小队长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聚义厅里,只剩下赵铁山一个人。
他抓起酒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妈的……”
酒水顺着他的胡茬流下,滚烫的液体,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心。
“黑胖子……二柱子……老子对不起你们……”
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可是……可是纪律就是纪律啊……”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没错……我没错……”
……
第三小队的地窨子里。
气氛,比冰洞还要冷。
豁牙坐在角落,一下一下地擦着黑胖子的那把大刀。他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
“哇——!”
一个新兵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了出来。
“哭!哭什么哭!他娘的憋回去!” 豁牙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翻了火盆!
“黑胖子白死了!二柱子白死了!林大哥……林大哥也要被冻死了!”
“咱们他娘的……算什么东西!啊!”
“噗通!”
豁牙一拳砸在地上,这个在战场上没流过一滴泪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李铁蛋坐在门口。
他的右臂,刚刚包扎好。那是被子弹擦伤的。
他不哭,也不闹。
他就那么坐着,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
天,黑了。
风,更大了。
“铁蛋哥……” 新兵哆哆嗦嗦地问,“林大哥他……他会不会……死在里面?”
李铁蛋没有回答。
“那可是冰洞啊……我听说……进去的人,没有一个活过一天的……”
李铁蛋猛地站了起来。
“豁牙!”
“……干……干啥?” 豁牙抬起头。
“你看好弟兄们。我去去就回。”
“铁蛋哥!你去哪!”
李铁蛋没有回答。他抓起桌上那半瓶黑胖子没喝完的烧刀子,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包金疮药,最后,他揣起了两块风干的鹿肉。
他掀开门帘,冲进了风雪里。
“李铁蛋!你他娘的疯了!你要去劫狱吗!” 豁牙吼道。
“我去救人!”
李铁蛋的声音,被风雪撕得粉碎。
……
冰洞外。
赵老三和另一个守卫,正缩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围着火盆喝酒。
“妈的,这鬼天气!真他娘的冷!”
“谁说不是呢。你说,那姓林的……还能撑过今晚吗?”
“撑?撑个屁!这会儿,估计都硬了!活该!谁让他顶撞大当家!”
“也是……可惜了那一身本事……”
“本事?本事有个屁用!在黑虎山,大当家的话,就是天!”
“来!喝!”
两人刚举起酒碗。
“砰!”
帐篷的门帘,被一只手猛地掀开了!
李铁蛋,像一尊雪人,站在门口。
“李……李队长?你……你来干什么!” 赵老三吓得一哆嗦,酒都洒了。
“开门。”
李铁蛋的声音,比外面的风雪还冷。
“开门?李队长,你开什么玩笑!” 赵老三站了起来,手摸向了腰间的枪,“大当家有令!谁也不准……”
“我再说一遍。”
李铁蛋缓缓地走了进来,他那只没受伤的左手,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把黑黝黝的王八盒子。
“开门。”
“李铁蛋!你他娘的想造反吗!” 赵老三也拔出了枪!
“我不是来造反的。” 李铁蛋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来送酒的。”
“送酒?” 两个守卫都愣住了。
“林大哥,救了我的命。救了豁牙的命。也救了你的命。” 李铁蛋指着赵老三,“王家屯,要不是他那几枪!你!我!还有大当家!现在都他娘的跟黑胖子一样!躺在雪地里喂狼了!”
“这……” 赵老三的气势弱了下去。
“人,可以没良心。但不能是畜生。”
李铁蛋把那瓶烧刀子,和两块鹿肉,扔在了桌上。
“这是给你们的。喝了,暖暖身子。”
然后,他把怀里那瓶烧刀子和金疮药,放在了自己面前。
“这个,是给林大哥的。”
“他腿上有伤!这么冻下去!明天!你们就只能拖一具尸体去见大当家!”
“到时候,大当家是保住了面子。可弟兄们的心……就全凉了!”
“赵老三!你想让黑虎山,散伙吗!”
李铁蛋最后那句话,像重锤一样,砸在了两个守卫的心上!
赵老三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可……可大当家那边……”
“大当家那边,我去说!” 李铁蛋吼道,“就现在!我只进去一炷香的工夫!送点酒!送点药!你们两个,就当没看见!”
“出了事!我李铁蛋一个人担着!”
两个守卫对视了一眼。
“妈的……” 赵老三一咬牙,“一炷香!就一炷香!快去快回!”
“谢了!”
李铁蛋抓起酒和药,冲向了冰洞。
“咔哒。”
铜锁打开。
李铁蛋举着火把,钻了进去。
“林大哥!林大哥!”
刺骨的寒气,让他瞬间打了个冷战。
借着火光,他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林啸天,已经快和冰壁融为一体了。他的眉毛上、胡茬上,甚至睫毛上,都挂满了白霜。
“林大哥!你醒醒!” 李铁蛋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林啸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清亮,只是多了一丝疲惫。
“你……不该来。” 他的声音沙哑。
“别他娘的说废话了!” 李铁蛋哭腔都出来了,“快!喝酒!暖暖身子!”
他拧开瓶盖,把酒瓶塞进了林啸天的手里。
林啸天没有拒绝。
他抓过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
滚烫的烧刀子,像一条火龙,从他的喉咙,一直烧到了胃里!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恢复了一丝血色。
“还有这个!金疮药!你的腿!” 李铁蛋颤抖着手,想要去解他的裤腿。
“不用。冻住了。血止住了。” 林啸天摆了摆手。
“这怎么行!会废掉的!”
“废不了。”
“林大哥!” 李铁蛋“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抓着林啸天的胳膊。
“大哥……我对不起你!我们对不起你啊!”
“我们……我们太没用了!眼睁睁地看着赵大哥他……”
“闭嘴。” 林啸天打断了他,“这不是你的错。是他的规矩。”
“狗屁规矩!” 李铁蛋红着眼睛吼道,“他就是嫉妒你!他就是怕你抢了他的位置!他自己指挥失误!害死了黑胖子!反过来却要罚你!”
“这他娘的……算什么规矩!”
林啸天没有说话,他又灌了一口酒。
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忽明忽暗。
“李铁蛋。” 他忽然开口。
“大哥!我在!”
“也许……我真的不适合这里。”
李铁蛋的心,猛地一沉!
“大哥!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规矩。” 林啸天看着手里的酒瓶,“是猎杀。”
“看到猎物,就必须出手。犹豫,就是死。”
“他的规矩,是服从。”
“哪怕是错的,也要服从。”
“这……这不是我的规矩。”
“不!大哥!” 李铁蛋慌了,他死死地抓着林啸天的胳膊,“你别这么说!你不能走啊!”
“王家屯!要不是你!我们都死了!你才是对的!赵大哥他……他会明白的!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我们都需要你!第三小队需要你!豁牙需要你!我李铁蛋……更需要你!”
“大哥!你答应我!你别走!”
“黑胖子刚死……我们不能……不能再没有主心骨了啊!”
李铁蛋泣不成声。
林啸天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汉子,这个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汉子。
他伸出手,拍了拍李铁蛋的肩膀。
“时间到了。”
“滚出去。”
“林大哥!”
“滚!” 林啸天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
李铁蛋擦干眼泪,他知道,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大哥!酒!药!你藏好!”
“还有这个!” 李铁蛋把自己那件破烂的羊皮袄脱了下来,硬塞给林啸天。
“你穿着!我不冷!”
没等林啸天拒绝,李铁蛋举着火把,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冰洞。
“砰!”
木栅栏,再次关上。
“咔哒。”
落锁。
冰洞里,再次陷入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寒冷。
林啸天摸了摸怀里,那件还带着李铁蛋体温的羊皮袄。
他又摸了摸那瓶酒。
他缓缓地靠在冰壁上,将头埋进了膝盖。
“黑胖子……”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消散在了刺骨的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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