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初秋,甘肃甘南扎尕那石山深处,李长河独自一人踏上了寻根之路。他是民俗摄影师,也是半个羌族后裔——祖母是五十年代迁出深山的羌人,临终前总念叨着“白石山神守着老寨子”。官方记录里,这一带的羌族村落早在七十年代就已整体搬迁。
第三天下午,李长河偏离了地图上的羊肠小道,钻进了一条被牦牛遗弃的沟壑。石壁越来越窄,天空被挤成一条灰蓝的缝。空气中有股陈年苔藓和湿润岩石混合的气味,还有一种奇异的静——连风声都吞没在嶙峋怪石间。
就在他几乎要折返时,山势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碗状山谷,谷底躺着一池湖水,水面平滑如一块被遗忘的深色琉璃。四周雪山环绕,却没有一丝倒影——湖面映出的,竟是一座炊烟袅袅的羌族村落。
李长河揉了揉眼睛。那村落清晰得可怕:三层高的碉楼用片石和黄泥砌成,屋顶压着白石;穿麻布衣裙的妇女在溪边捶打衣物,孩童追着黑山羊跑过木桥;最远处,一个裹着头帕的老人正坐在门槛上卷着烟叶。
他下意识举起相机,取景框里的画面却让他手臂僵住——湖中那位卷烟叶的老人,似乎缓缓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正对着镜头的方向。
“见鬼了。”李长河低声咒骂,手却不听使唤地按下快门。
咔嗒声在山谷里激起微弱的回音。湖面突然漾开涟漪,幻影模糊了一瞬,又恢复清晰。这时他才闻到了一股气味——不是山林间的草木清香,而是柴火烟味、发酵的酸菜味、牲畜粪便味,混杂成一种独属于人烟的气息,正从湖面飘散上来。
《甘南州志》里有一段语焉不详的记载:“扎尕那西麓有盲谷,谷中有潭,逢寅、午、戌年秋分,可见旧景浮于水面,乡人谓之‘羌影湖’,多避之。”李长河想起这段时,脊背爬过一阵寒意。今天正是秋分。
他蹲下身,想触碰湖水。指尖离水面还有一寸时,湖中村落忽然起了变化:所有走动的人都停下了,齐齐转向他所在的方向。捶衣的妇女松开了手中的棒槌,追羊的孩童站在原地,卷烟叶的老人缓缓站了起来。
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声音都恐怖。
李长河踉跄后退,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背包侧袋滑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那是祖母的日记。他颤抖着手翻开,内页夹着一张褪色照片:一个羌族村寨,与湖中幻影几乎一模一样。照片背面,是祖母娟秀的字迹:“民国三十七年秋,摄于白石寨。寨老说,镜湖照见的是想回家的人心里最深的念想。”
“最深的念想……”李长河喃喃重复,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再次看向湖面,这一次,他强迫自己仔细辨认那些面孔。
捶衣的妇女,眉眼间有祖母年轻时的轮廓;追羊的孩童,额前那绺翘起的头发,和他儿时的照片如出一辙;而那位站起身的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分明是他记忆中早已模糊的曾祖父的模样,从家中唯一一张合影里走出来,活生生地站在幻影中。
一股冰凉的战栗从尾椎骨爬上天灵盖。这不是单纯的幻影,这是血脉深处的记忆,被这诡异的湖水具象化了。
湖中的曾祖父抬起手,做了个招手的动作。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李长河死死盯着口型,那是羌语,祖母教过他的几个词之一——
“回家。”
声音不是从湖面传来的,而是直接钻进他的脑海,苍老而绵长,带着高原砾石摩擦的粗糙质感。
李长河的理智在尖叫,让他转身逃离这个违背自然定律的山谷。但他的双腿像灌了铅,眼睛无法从湖面移开。曾祖父身后的碉楼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出来,怀里抱着婴儿。那是十八岁的祖母,照片里从未出现过的样子,脸颊还带着高原红晕,低头哄着孩子时,嘴角有温柔的笑意。
“假的,都是水汽折射,或者是某种矿物产生的海市蜃楼……”他机械地重复着科学的解释,声音却越来越弱。因为湖中的“祖母”抬起头,目光穿透水幕与岁月,落在他脸上。她微微侧头,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嘴唇轻启。
没有声音,但李长河读懂了那句话:“你是谁家的娃娃?”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三十八岁的李长河,在都市里用镜头追逐着他人的故事,却从未找到自己根源的男人,此刻对着一个幻影哽咽。他举起相机,疯狂地按动快门,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留住什么。
湖面开始波动。幻影像被搅乱的颜料,色彩流淌、混合。村落、人畜、炊烟,都扭曲成斑斓的漩涡。漩涡中心,曾祖父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一缕青烟,融进碉楼顶上的白石中。
当湖面恢复平静时,映出的已是真实的雪山和云影。所有的气味、温度、那种被注视的感觉,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山谷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李长河跪在湖边,许久未动。直到暮色把雪山染成暗紫色,他才慢慢站起,收拾装备。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湖面,自己的倒影孤独地悬在雪山之间。
回程的路上,他在一处避风岩壁下过夜。篝火噼啪作响时,他检查相机里的照片。每一张都只有雪山、湖水和天空,没有任何村落的痕迹。只有最后一张,湖面中心似乎有一小块不自然的反光,放大后,勉强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人形,又像是石头。
天亮时,李长河翻过最后一道山脊,扎尕那的村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他回头望向那个山谷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
三年后,李长河的摄影集《镜湖》出版,其中一张扎尕那秋景获得了大奖。评委评价那张照片“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乡愁,仿佛画面之外存在着看不见的凝视”。
只有李长河知道,在按下那张照片快门的瞬间,他确实感觉到了——从湖面深处,从岁月尽头,有许多熟悉又陌生的目光,安静地回望着他这个迷途归来的子孙。
而那张夹在祖母日记里的老照片背面,多了一行他后来添上的小字:
“有些路,走了就回不去了。有些人,忘了却还在那里等着。湖是镜,照见的是我们丢在时间那头的自己。”
从此以后,李长河再也没有回过扎尕那。有人说他害怕,也有人说他找到了比影像更重要的东西。只有他自己清楚,每当秋分时节,右脸颊上总会隐约感到一丝暖意——就像那年湖畔,幻影中曾祖父目光落下之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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