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殿的清晨,是在一阵悠远钟声中开始的。
骨头推开听雨阁的窗,带着竹叶清香的微凉空气涌入。经过一夜调息,她精神好了许多。糖宝还在枕边呼呼大睡。她简单洗漱,换上一身更为利落的青色衣裙,将长发高高束起,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整个人显得清爽又干练。
既然应了这客卿之位,该做的事便不能推脱。今日,是她首次在长留公开露面的日子——前往修雅堂,为一批内门弟子讲授基础道法。
当她踏出绝情殿,沿着汉白玉石阶向下走去时,沿途遇到的所有弟子,无论长幼,皆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口称“骨头客卿”。目光中有好奇,有探究,有敬畏,或许也有一丝隐藏的不服。
骨头面色平静,一一颔首回礼,步伐不疾不徐。
修雅堂位于长留主殿东南侧,是一座可容纳数百人的宏大讲堂。当骨头走到讲堂门口时,里面已是黑压压坐满了人。不仅座无虚席,连走廊和后方空地处都站满了闻讯而来的弟子。显然,这位能让尊上破例、神秘莫测的新客卿,吸引了超乎想象的目光。
窃窃私语声在她踏入的瞬间戛然而止。
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骨头恍若未觉,径直走向前方讲坛。讲坛宽大,上面只简单设有一张案几,一个蒲团。
她目光扫过台下。年轻的弟子们脸上带着求知与兴奋,而坐在前排的一些年纪稍长、身着核心弟子服饰的人,眼神则更为复杂,带着审视与考量。她甚至看到了落十一、火夕等熟悉面孔,他们坐在弟子席中,对她投来鼓励的微笑。
骨头在蒲团上坐下,并未像寻常讲师那般开场便引经据典。她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清越,不大,却清晰地传遍讲堂每个角落。
“今日不讲具体术法,不论修炼关窍。”她顿了顿,抛出第一个问题,“我只问诸位,尔等修仙,所求为何?”
台下微微一静,随即有弟子朗声回答:“为求长生!”
“为斩妖除魔,护卫苍生!”另一人道。
“为追求无上大道,勘破天地至理!”
答案五花八门,却也都是修仙之人常挂嘴边的理想。
骨头听完,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前排一个眼神清亮的年轻女弟子身上:“你,修仙为何?”
那女弟子没想到会被点名,愣了一下,脸颊微红,小声道:“弟子……弟子家乡曾遭妖魔侵害,是长留仙师救了我们。弟子想变得强大,保护想保护的人。”
骨头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一个看起来有些桀骜的男弟子:“你呢?”
男弟子挺直腰板,声音洪亮:“为光耀门楣,为成为如尊上那般受万人景仰的强者!”
台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附和声。白子画,无疑是许多长留弟子心中的标杆。
骨头依旧没什么表情,她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长生,侠义,真理,守护,力量……皆无不可。但这一切的根基,在于何物?”
台下鸦雀无声,众人皆陷入思索。
“在于尔等的——道心。”骨头缓缓说出这两个字。
“然,何为道心?”她再次发问,这次却不再等待弟子回答,而是自问自答,“是刻板的清规戒律?是盲从的师长教诲?还是人云亦云的所谓‘正道’?”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泛起一阵骚动。这等言论,在恪守规矩的长留,可谓有些离经叛道了。连落十一等都微微蹙眉。
骨头仿佛没看到众人的反应,继续道:“我观长留门规,首重‘断情绝欲’。请问诸位,若修仙需绝情,那守护苍生之大爱,是否为情?若修仙需绝欲,那追求大道之渴望,是否为欲?”
“这……”不少弟子被问住了。
“若按此理,一个心中无爱无恨、无欲无求之人,与山中顽石有何区别?顽石亘古长存,可算得道?”骨头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若斩妖除魔只为恪守门规,而非本心认为其该杀,这与持刀的傀儡有何异?”
讲堂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而微妙。
“道心,非外物强加,乃发自本心。”骨头的声音清晰起来,“是你明知前路艰险,仍选择前行的那份坚定;是你在迷茫困惑时,仍能守住的那条底线;是你在面对诱惑、恐惧、愤怒时,依旧清晰知道的我是谁,我欲何为。”
她站起身,走到讲坛边缘,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困惑的脸。
“有人道心在于‘守护’,那便去守护,但需明白,何为真正值得守护之物,而非愚守。”
“有人道心在于‘力量’,那便去追求力量,但需谨记,力量是工具,而非目的,莫要被力量奴役本心。”
“甚至……”她语气微顿,说出更惊人的话,“若有人道心在于‘逍遥自在’,那便去追寻自在,只要你的自在,不建于他人痛苦之上,不违天地良心,又何尝不是一种道?”
“道法自然,殊途同归。长留之法是道,未必是唯一的道。真正的道心,是历经世事,看清自我后,做出的属于自己的选择,并为之负责的勇气与担当。”
她看着台下若有所思的弟子们,语气放缓:“今日之问,并非要你们立刻给出答案,也非否定长留道统。而是望你们在日后修行中,时常自问:我所修之道,是否源于本心?我所行之事,是否遵从己道?而非浑浑噩噩,人云亦云。”
“道心若明,则万法皆通;道心若迷,则寸步难行。”
说完这最后一句,骨头不再多言,微微颔首,便转身走下讲坛,径直向讲堂外走去。
留下满堂寂静的弟子,以及他们心中被投下的、名为“独立思考”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
骨头刚走出修雅堂不远,一个声音便从身后叫住了她。
“骨头客卿,请留步。”
骨头停下脚步,转身。只见摩严面色沉肃地站在不远处,身旁还跟着几位同样神色不豫的长老。方才课堂上的言论,显然已飞快地传到了他们耳中。
“世尊。”骨头依礼称呼,神色平淡。
摩严走到她面前,眉头紧锁,语气带着压抑的不满:“客卿今日授课,言论是否……过于惊世骇俗?引导弟子质疑门规,质疑正统,此非为客卿者应为之事!长留道统,乃历代先辈心血结晶,岂容轻易置疑?”
骨头看着摩严,目光坦然:“世尊,我并未质疑长留道统,只是引导弟子思考道心本质。若长留之道确为至理,又何惧弟子思考?真正的坚定,源于理解后的认同,而非盲从下的禁锢。”
“巧言令色!”旁边一位长老忍不住斥道,“你让弟子质疑‘断情绝欲’,岂非动摇我长留根基?”
“长老此言差矣。”骨头不卑不亢,“不断情,如何理解苍生大爱?不经历,如何懂得放下?若连情与欲为何物都未曾明晰,所谓的‘绝’,不过是空中楼阁,自欺欺人。我坚信,长留立派祖师的‘断情绝欲’,其本意绝非培养无情无感之傀儡,而是望弟子能超脱私情小爱之束缚,成就真正无私博爱之境。若弟子连本心为何物都不知,又如何超脱?”
她一番话,竟让那长老一时语塞。
摩严脸色更加难看,他盯着骨头,沉声道:“骨头客卿,长留请你为客卿,是望你助益弟子修行,而非在此扰乱人心,宣扬异端!”
“是否为异端,世尊何不听听弟子们真正所思所想?”骨头语气依旧平静,“若一味压制,恐适得其反。言尽于此,告辞。”
她不再多言,再次颔首,转身离去,留下摩严等人面色铁青地站在原地。
骨头沿着来路返回绝情殿,心情并无多少波澜。她早知道这番言论会引来争议,但她并不后悔。有些种子,必须种下。
走到绝情殿外的竹林小径时,她脚步微微一顿。
晨曦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在那光影之中,一袭白衣的白子画静立在那里,似乎已等候多时。他肩上的伤显然未愈,脸色仍有些苍白,但身姿依旧挺拔如竹。
他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情绪复杂。方才修雅堂发生的一切,以及她与摩严的争执,想必他已知晓。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彼此间那份立约后愈发清晰的疏离与张力。
他会说什么?是像摩严一样斥责她“扰乱人心”,还是……
(第五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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