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万两银子送出去，就像丢进了无底洞，连个回声都没听着。夏太监人是走了，可那股阴恻恻的寒气却好像黏在了贾府的空气里，怎么都散不掉。府里死气沉沉了两天，紧接着就乱成了一锅粥——王熙凤，这回是真倒了。
那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算计、搭上私房钱的肉疼、还有对往后日子的怕，像几座看不见的山，一下子把她本就虚着的身子骨压垮了。这回不是从前那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不是她拿捏人的装病，是真真切切下不了床了。听说，琏二奶奶烧得糊里糊涂，一会儿昏睡，一会儿说胡话，嘴里翻来覆去念叨“银子”、“宫里”、“完了”这些词，听得伺候的人心头发毛。
平儿眼睛哭得红肿，守在床边半步不敢离。请大夫、煎药、喂汤水，院子里人来人往乱糟糟的。往日那个风风火火、一句话能让满院子人屏气的当家奶奶，如今就剩个空壳子裹在被子里，看着跟快烧尽的蜡烛头似的，一阵风就能吹灭。
凤姐这一倒，贾府里头的运转立马就卡壳了。底下人办事找不着拿主意的，日常开销、人手安排、各处人情走动，全乱了套。贾琏倒是想管，可他一个大老爷们，哪耐烦这些鸡零狗碎？再说外头的应酬、还有那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的麻烦，早就够他头疼了。
这天晌午，马伯庸正寻思找个由头出门，去看看自己暗中安排的一条后路，还没跨出院门，就被贾琏身边一个跑腿的小厮火急火燎地喊住了。
“马管事！马管事！可算找着您了！二爷让您赶紧过去一趟，有要紧事吩咐！”小厮跑得一头汗，脸上写满了急。
马伯庸心里“咯噔”一沉，一股子不好的预感涌上来。他脸上没露，只点点头：“知道了，这就去。”
跟着小厮到了贾琏的外书房。一推门，一股浓烈的酒味混着焦躁的气息扑面而来。贾琏歪在炕上，衣襟敞着，眼里的红血丝比前几日更密，下巴上的胡子茬也乱糟糟的。瞧见马伯庸进来，他也没起身，只用手指关节敲了敲炕桌沿，示意他近前。
“马管事，坐。”贾琏嗓子哑得像破锣。
马伯庸应了声，在下首椅子上挨了半边屁股，垂下眼皮，摆出听吩咐的姿势。
贾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挤出几分堪称“和气”却僵硬无比的笑：“伯庸啊，你进府年头也不短了，办事向来稳妥，我是信得过的。”
马伯庸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贾琏这人，没事说好话，准没好事。他忙欠身：“二爷抬举，都是分内应当的，当不起二爷这么夸。”
“当得起！怎么当不起！”贾琏猛地坐直了些，身子往前凑，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马伯庸脸上，“如今府里这光景，你也瞧见了。你二奶奶病得爬不起身，这一大摊子事，总得有人撑起来。外头……外头那些宫里来的祖宗，咱们更得罪不起。”
他顿了顿，眼神飘忽，压低了嗓门：“夏公公那边，银子是送过去了，可这后头……保不齐还有啥手尾。宫里那些人的心思，比海还深，摸不透。总得有个机灵、靠得住的人，专门盯着这条线。万一那边再有什么吩咐，或是需要打点周旋，也得有人出面。”
马伯庸的心一个劲儿往下坠。他几乎能猜到贾琏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果然，贾琏话锋一转，直接挑明了：“琢磨了一圈，府里这些管事的，就数你马伯庸最是精明能干，处事也圆通。这副担子，非你莫属！打今儿起，但凡是宫里夏公公那边来的人，或是跟他扯上关系的任何事，一律归你接洽、应对！要用银子打点，或是要调派人手，你直接来回我！”
马伯庸头皮一阵发麻。这哪是什么“重任”？分明是个烧红了、随时会炸的烙铁！跟那些太监打交道，简直是跟阎王爷掰手腕！夏守忠现在摆明了是把贾府当肥肉割，下次再来，能有好事儿？轻则又是要钱，重则……说不定就是传什么催命的信儿了！接了这差事，就等于把自己摆在贾府和宫里那股恶势力硬碰硬的最前头，稍微行差踏错，就是尸骨无存！贾琏这分明是找替死鬼，把他推出去顶雷！
“二爷！”马伯庸赶紧站起来，脸上堆出惶恐，“这……这怕是不妥吧？小的身份低微，哪配跟宫里的贵人们打交道？万一说话不周全，冲撞了，岂不坏了府里大事？还请二爷另挑位分高、有体面的……”
“哎！”贾琏不耐烦地打断他，脸拉了下来，“我看中你，就是你的造化！什么身份低微？我让你去，你就代表着我，代表贾府！怎么，我说话不顶用了？”
他眼睛直勾勾盯着马伯庸，带着不容反驳的劲头：“伯庸，眼下正是府里用人的关口，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才把这担子交给你。只要你把这事办妥了，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库房那边还缺个总管，我可一直惦记着你呢！”
空口白牙！彻头彻尾的空话！贾府还有没有“往后”都两说，库房怕早跑老鼠了，还总管？
马伯庸心里跟明镜似的，把贾琏里外骂了个遍。但他明白，这会儿绝不能推。贾琏正焦头烂额、急着甩包袱，自己要是硬顶着不接，立刻就会被他当成不识抬举，甚至可能惹他疑心，觉得自己看出这里头的凶险不敢沾。到那时，别说悄悄准备退路，恐怕立马就会被安个罪名扔到最苦最累的旮旯里去，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
电光石火间，马伯庸脑子飞快转了几转。他脸上挤出几分受宠若惊又带着不安的神情，躬下身：“二爷这般信重，小的……小的感激不尽！既然二爷吩咐，小的拼死也把差事办好！只是小的见识短，若有行事不妥当地的地方，还得求二爷时时点拨。”
见马伯庸服软接了，贾琏脸色这才松缓些，又靠回引枕上，挥挥手，带着疲惫和如释重负：“嗯，你明白我的难处就好。放心去做，有我呢！去吧，仔细盯着，有什么动静，立马来报我！”
“是，小的告退。”马伯庸躬着身子退出了书房。
直到走出那间令人喘不过气的屋子，来到廊下，让微凉的穿堂风一吹，马伯庸才觉得后背心一片冰凉——里衣竟已被冷汗浸透了。
他抬头望了望灰扑扑的天，胸口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难受。
这烫手的山芋，到底还是砸到他手里了。
火中取栗。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四个字。
要直接跟宫里那些太监周旋，这无疑是他进贾府以来最大的一劫，也是最凶险的关口。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原先盘算好的退路，一下子添了无数的变数。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事到如今，怨天尤人没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边应付这催命的差事，一边得更隐蔽、更争分夺秒地铺自己的后路。
这贾府，是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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