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贾府像一锅架在猛火上熬煮的粥，翻滚沸腾，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水汽。
那五万两银子，终究凑齐了。
没人知道贾琏和王熙凤如何在短短三日内变出这笔巨款。是当卖了多少传家古玩，预支了多少田庄收成，还是动用了贾母压箱底的体己？只见库房那边抬出的箱子一日比一日多，连老太太院里的丫鬟这几日都神色惶惶。 当装着银锭和银票的箱子被抬到前厅，由夏守忠带来的小太监面无表情地清点封存时，整个贾府仿佛被瞬间抽走了脊梁。
那些白花花的银锭，在昏暗的厅堂里闪着冷硬的光，每一块都像是从贾府血肉里剜下来的。 没有轻松，没有庆幸，只有一片死寂。
那是一种比恐慌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银子抬走了，夏守忠连句客套话都懒得说，拂袖而去，留下被彻底掏空的躯壳。下人们踮着脚尖走路，用气声说话，仿佛声音大些就会震塌这摇摇欲坠的房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麻木，以及更深的不安——这次凑齐了，下次呢？
马伯庸站在小院门口，静静感受这份弥漫在空气中的死寂。风吹过空荡荡的游廊，带不起往日的衣袂窸窣，只卷着几片无人打扫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叹息。曾经隐约的丝竹声早已绝迹，连鸟儿都不愿在这片失去生气的府邸上空停留。
他注意到连廊下那几盆往年开得最盛的菊花，这几日都无人打理，花瓣蔫蔫地垂着，像是也感知到了这座府邸的衰败。
他深深吸气，那空气吸入肺中，带着灰烬般的味道。
心中最后一丝微小的侥幸，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结束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三个字像铁锤落下，砸碎了最后一点幻想。
这不是危言耸听。宫里太监又来了，而且这次几乎搬空了贾府最后能快速变现的硬通货。这不是简单的贪得无厌，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是最终审判来临前，那声冰冷刺耳的号角！
他想起前几日偶然听见两个老仆私下议论：这般搜刮，怕是宫里那位……话未说完就噤了声。如今想来，那未尽的半句话里，藏着多少不敢明言的真相。
如果说之前还在分析推测，那么此刻这弥漫全府的死寂，这被抽干气血般的颓败，就是最直接的证据。贾府这个百年望族，其政治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砸锅卖铁，都不过是延缓了断头台落下的时间，却丝毫改变不了刀刃已悬于头顶的事实。
他的心态在这一刻发生微妙而决定性的转变。
不再仅仅是等待合适时机，不再仅仅是暗中准备。现在，他要开始主动为那个最终时刻做倒计时准备。所有行动都必须以此为准绳，精确到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就像船将沉没，不再修补漏洞，而是抓紧每一刻准备逃生的小舟。
时间不再是模糊概念，变成了他脑海中清晰跳动的数字。紧迫感如同实质的冰冷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浸透每个毛孔。
他目光抬起，越过凋敝的庭院，投向贾琏和王熙凤院落的方向。那里此刻恐怕是另一种——被巨大压力碾碎后精疲力尽的死寂。
凑齐这五万两，贾琏和王熙凤，尤其是病中殚精竭虑的琏二奶奶，恐怕已耗尽最后心力。府里财政窟窿经此一役，已然暴露无遗，成了无法填补的黑洞。接下来呢？为了维持这座空架子的运转，为了应付更残酷的盘剥，府内核心管理层必然要承受前所未有的压力。
而压力，从来都是自上而下传递的。
马伯庸几乎可以预见，一场针对府内各项开支、乃至所有管事下人的严厉审查和紧缩风暴即将来临。他经手过的那些账目，那些为了维持体面而做的遮掩，此刻都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贾琏需要找到新财源，或者更需要找到替罪羊来承担管理不善的罪名，哪怕只是做做样子，给上面一个交代。
而他马伯庸，作为有些实权、经手过不少事务的中层管事，很可能，不，是必然会被卷入这下一波的漩涡之中。
他深吸一口带着灰烬味的空气，眼神不再有丝毫犹豫彷徨，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信号已明，倒计时开始。
他转身回屋，轻轻掩上房门，那一声轻响，像是为自己划下了一道界限。 将那片象征着末日序曲的死寂关在门外。
接下来，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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