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皇城,紫宸殿。
夜已深沉,鎏金蟠龙烛台上的巨烛噼啪作响,将夏景帝独自批阅奏章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殿内焚着昂贵的龙涎香,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泛起的疲惫与寒意。
他放下手中那份来自江北前线的紧急军报,上面用朱笔勾勒的伤亡数字和“叛军势大,乞增援、饷”的字眼,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睛。
赵德全……他的好皇弟,汉阳王,终究还是反了。
夏景帝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
舆图上,以大江为界,北方大片区域已被标注上象征叛军的暗红色,像一块迅速蔓延的疮疤,其中“汉阳”二字,尤为刺目。
他的手指划过舆图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山川城池,最终落在代表汴京的位置上,指尖微微发凉。
“天道降罚?”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产生轻微的回响,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皇弟啊皇弟,私训死士,结交边将,暗囤粮草……哪一桩,是忠臣该为之事?哪一桩,不是冲着朕这身龙袍来的?”
他记得三年前,察事厅呈上那封署名“雷克赛”的密信时,自己心中的惊怒。
信中所列汉阳王训练死士的据点、规模、甚至部分教官姓名,详尽得令人胆寒。
他不是没给过机会。
他下旨削减王府护卫,调离其心腹将领,一系列举措,既是警告,也是希望这位皇弟能知难而退,安安分分做个富贵闲王。
他甚至想过,若皇弟肯自废武功,交权示弱,念在宗亲份上,未尝不能保全。
可换来的是什么?
是死士的训练直接摆到了明面,是暗中与朝中某些门阀勾连,是怨望之言渐起于江湖市井!
什么“天道降罚”,什么“清君侧,拯黎庶”,不过是扯来掩饰野心的遮羞布!
“朕身边有奸臣?”夏景帝冷笑,“是!朕身边是围着虎狼!可皇弟,你以为朕愿意吗?”
他转身,目光扫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
那里面,有多少是请立太子以固国本的,有多少是弹劾政敌党同伐异的,有多少是伸手要钱要粮修这个建那个的,又有多少,是真心实意为这风雨飘摇的江山、为食不果腹的百姓计的?
门阀。
这个帝国肌体上最庞大、最顽固的毒瘤。
陇右崔氏、江南萧氏、山东王氏……盘根错节,同气连枝。
他们的子弟占据着朝堂要津,他们的姻亲网络覆盖州郡,他们的私兵部曲隐隐与国军抗衡。
皇权?
很多时候,不过是这些巨木之间勉强维持平衡的纤细藤蔓。
他赵景之登基之初,并非没有雄心。
他也想励精图治,整顿吏治,削弱门阀,充实国库,重现祖辈荣光。
可现实呢?
一道政令出宫门,能有三成落到实处,已是侥天之幸。
钱粮税收,大半进了门阀及其附庸的腰包;用人任事,首重家世门第;想要做点实事,处处掣肘,步步维艰。
他就像陷入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束缚越紧。
这些年,天灾频仍,国库空虚,他不得不更加依赖门阀的“捐输”和“协作”来维持朝廷运转。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让他们的权势更加膨胀。
他也试图扶持寒门、引入新人制衡,可要么被迅速同化,要么被无情排挤打压。
这龙椅,坐得何其憋屈,何其孤独!
“你们逼朕依附,朕便暂且依附。”夏景帝眼中闪过冷厉的光,“但你们也莫要忘了,朕终究是天子!是这大夏名义上的共主!待朕……待朕缓过这口气,腾出手来……”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江北的烽火。
汉阳王之乱,是危机,或许……也是机遇。
门阀们态度暧昧,有的想借平叛扩张势力,有的或许暗中与汉阳王有染,有的则首鼠两端,企图火中取栗。
这潭水越浑,他这皇帝,或许越能从中找到重新收拢权力的缝隙。
“传旨。”他对着殿外阴影处沉声道,“命江北行营总管宇文护,稳守现有防线,不必急于求战,消耗叛军锐气。严查各州府粮草军械调运,凡有延误克扣者,无论涉及何人,就地严办!另,密令察事厅,加派人手,盯紧朝中与汉阳王封地有旧、或有商贸往来之家……”
阴影中有人低低应了声“是”,旋即隐去。
夏景帝走回御案后,重新坐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必须赢下这场战争,否则一切皆休。
但赢了之后呢?
是门阀借平叛之功进一步坐大,还是他夏景帝能趁机重塑权威?
他拿起另一份奏章,是江南转运使关于今秋漕粮入库的例行报告。
目光扫过那些枯燥的数字,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察事厅近期零星汇报,江南、巴蜀等地,似乎兴起了一个颇为低调的商号,叫什么“云川号”,主营山货药材,也涉足少量漕运和民间借贷,背景似乎颇为干净,与各方势力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生意却做得颇为顺畅。
“云川号……”夏景帝默念一遍,并未太过在意。
乱世之中,这样的小势力如同江鲫,起起落落。
只要不碍他的事,不资敌,便随它去吧。
他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应对。
烛火摇曳,映照着这位皇帝深沉而孤寂的面容。
他是天下之主,亦是这重重宫阙与权谋蛛网中最核心的囚徒。
他的目光,必须时刻紧盯着北方那条大江,以及江对面那位被野心推着,走上不归路的皇弟。
汉阳,王府,观星台。
此处曾是赵德全闲时登高望远、饮酒赋诗之地,如今却成了他日夜眺望南方、筹划军机的所在。
夜风猎猎,吹动他身上的蟒袍与斑白鬓发。
数日前,有人建议他穿龙袍,他当然想,可是现在不是时候,要知道他虽干的是造反的事,可是口号却是‘靖难’。
他双手扶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目光如鹰隼,越过城墙灯火,投向北方。
那里,是他生长于斯的京城方向,如今,却横亘着一条名为“敌我”的天堑。
“皇兄,这一次……我自己来拿了……”赵德全低声呢喃,语气复杂。
削减护卫,调离将领,经济封锁,舆论打压……夏景帝的“组合拳”一招狠过一招。
朝廷使者那看似恭谨实则倨傲的嘴脸,门阀故旧们日益疏远闪烁的眼神,王府内日益紧张压抑的气氛……
他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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