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咱说这李采臣，在经历了整整一宿的天人交战之后，总算是想明白了自个儿的心。
他不再管什么真假，也不再论什么人妖。他只认一个理儿——眼前这个女人，是他媳妇，是他家里的，是他豁出命去都得护着的人！
想通了这一节，他心里头那块压了一天的大石头，“轰隆”一下，就落了地。他觉得浑身上下，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白七姑散落在脸颊上的一缕乱发，拨到了耳后。然后，他看着她，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半分的怀疑和恐惧，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他要跟她摊牌。
不是为了质问，也不是为了验证。而是为了告诉她——从今往后，不管你是人是妖，不管前路是刀山还是火海，你都不是一个人了。有我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坐起身。 他刚一动，身边的人就有了反应。 “采臣？”白七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清醒，且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疲惫，“你……一夜没睡？” 她，也同样，一夜未眠。
她睁开眼，在朦胧的月光下，看见李采臣如同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采臣？怎么了？做噩梦了？”她也跟着坐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关切。
李采臣没有回答她的话。他翻身下地，走到桌边，“啪”的一声，划着了一根洋火，点亮了那盏早已熄灭的油灯。
昏黄的光，瞬间将这间小小的屋子照亮。
白七姑被这光晃得眯了眯眼，也看清了李采臣的脸。只见他双目赤红，眼眶底下带着一圈乌青，脸上却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决绝的平静。
“采臣，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白七姑的心，没来由地提了起来。
李采臣抬起头，看着她，缓缓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很低，很沙哑，却异常地沉稳。
“七姑，我今儿个，追上那个老道了。”
白七姑闻言，抱着被子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一下。
“他在黄崖关下，跟我说了很多话。”
李采臣就这么坐在桌边，也不看她，只是盯着那油灯的一点火苗，开始慢慢地，将老道说的那番话，一五一十地，从头一点一点的说了出来。
从他自己身上的“天雷本源”，到白七姑那“心机深沉的狐狸精”的身份；从“河边奇遇”的算计，到“天降横财”的骗局；从“设局杀人”的嫁祸，到妖气暴露的危机……
他说的很慢，把老道那番诛心之论，原封不动地，一句不落地，全都说了出来。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的火苗，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白七姑就那么静静地坐在炕上，听着。
随着李采臣的讲述，她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变得跟窗户纸一样煞白。她那双平日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先是了然，然后是慌乱，再然后，是难以言喻的悲伤与……绝望。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打断。
因为，她知道，老道说的，除了那句“图谋天雷本源”的诛心之论外，其他的……基本都是真的。
终于，李采臣说完了。
他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第一次，直视着白七姑。
“老道说完了，就走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还教了我一个……能分清‘人’和‘妖’的法子。”
白七姑的身子，在这一刻，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修长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李采臣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他说，我的一滴血，就能让你现出原形，疼得满地打滚。”
他只是陈述，没有加任何修饰，也没有表露任何态度。但就是这份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对白七姑而言，却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像是一柄缓缓刺入心脏的冰锥。
白七姑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她的眼神彻底黯淡了下去，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
她完了。 他们完了。
她心里清楚，当一个凡人，知道了枕边人是妖，还知道了自己从头到尾都活在一个骗局里时……剩下的，只会有恐惧、憎恨，以及最残忍的……报复。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李采臣下一秒的暴怒、质问，甚至是……抄起家伙跟她拼命。
可她等来的，却是一幕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景象。
李采臣从桌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床边。
白七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李采臣在她面前站定，却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暴怒，或是质问。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自己明媒正娶（虽然是他自封的）的媳妇，然后，缓缓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让自己仰视着坐在床上的她。
这个动作，让白七姑彻底愣住了。
只听李采臣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掷地有声的力量，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轰然响起：
“媳妇，我李采臣，烂命一条。”
“打小没了爹娘，吃百家饭长大的。在鸡毛店里，跟那臭虫、虱子一块儿打滚。活了二十多年，连顿饱饭都没吃踏实过。我原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跟条野狗似的，不知哪天就死在哪个墙角旮旯里，悄无声息。”
他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的怨恨，只有一片滚烫的、令人动容的真诚。
“可我遇着你了。”
“遇着你，我才知道，原来被人从河里捞上来，身上能那么暖和。” “遇着你，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会因为我挨了打，就敢抄起杀猪刀去跟人拼命。让我知道了让人护着是什么滋味。” “遇着你，我才知道，什么叫‘家’，什么叫‘媳妇’，什么叫‘热炕头’，什么叫他娘的‘人过的日子’！”
“老道说的那些，什么算计，什么骗局，什么‘挡箭牌’、‘替死鬼’……我听不懂，我也不想懂！”
他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那股子“滚刀肉”的狠劲儿，在这一刻，化作了对命运最蛮横的咆哮：
“我不管你是人是妖，是仙是鬼！我只知道，你是我李采臣的媳妇！”
“我这条烂命，当初是你救的。你要是觉得它还有用，随时都可以拿走！我李采臣要是皱一下眉头，吭一声，都算我不是爷们儿！我无怨无悔！”
屋内，一片死寂。
白七姑看着眼前这个蹲在地上、将性命与真心剖开来捧到自己面前的男人，只觉得心里那根绷了三百年的弦，“嘣”的一声，彻底断了。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如同决了堤的河，瞬间模糊了双眼。
她想起了自己。
青丘正朔，白家七女。为了躲避师兄的追杀，她自封道行，隐匿真身，从北国的雪山，一路逃亡到这九河下梢之地。她见过了太多的背叛，太多的算计，太多的虚情假意。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凡尘俗世中，惶惶不可终日地躲藏下去，直到被找到，或是天劫降临的那一天。
她设局接近李采臣，也确实是为了他身上那股子能屏蔽天机的“雷劈”气息。
可她算到了一切，却唯独没有算到——
人心。
她没有算到，这个看似粗鄙、满嘴浑话的凡人，竟然有着一颗比金子还真、比磐石还坚的心。
她没有算到，自己那颗冰封了千年的心，竟然会被这个男人，用最笨拙、也最炽热的方式，给一点一点地……捂化了。
老道说她是在演戏，可她自己心里清楚，不知从何时起，这场戏，她早已是假戏真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
值得吗？
为了这个凡人，赔上自己千年的道行，甚至……性命？
值得。
白七姑看着李采臣，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泪，带着千年的孤独，也带着此生唯一的……救赎。
她知道，在这一刻，任何的隐瞒，对眼前这个男人，都是一种最残忍的侮辱。
她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了李采臣的脸颊。
她的手，冰凉，却又柔软得不可思议。
“采臣，你记住。”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空灵的、不似凡人的韵味，“从今往后，是我白七，欠你的。”
话音刚落，在李采臣震惊的目光中，她的手，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那原本白皙细腻的手指，指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修长、锋利，闪烁着如同美玉般的寒光！
紧接着，一股强大而又圣洁的气息，从她身上轰然散发开来！将屋子里的油灯，都压得猛地一暗！
李采臣只觉得眼前一花，在他身后的墙壁上，一道巨大的、毛茸茸的、如同皎月般雪白的……狐尾虚影，一闪而过！
那虚影，只出现了短短的一刹那，便消失不见。
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李采臣确实是目瞪口呆，被这超越了凡人想象的景象，给彻底震撼住了。
但他的心里，却没有半分的恐惧。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看着她那双依旧温柔、却又带着一丝妖异魅惑的眼睛，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原来……老道说的，都是真的。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又无比坦然的笑容。
他不怕。
是的，他不怕了。 他甚至觉得，心里头，那块一直悬着的、关于她“身世”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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