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浮动在眼前,像一层薄纱遮住了前方的路。烬羽的手还搭在我腕上,指尖微凉,力道却不松。
我低头看她侧脸,她正盯着那片若水反噬后留下的山谷裂口——风从深处吹出,带着一丝湿润的暖意,混着泥土与初生草叶的气息。她的呼吸比刚才稳了些,可眉心仍有一道浅痕,像是不愿轻易相信安宁真的来了。
“你看。”我轻声说,俯身拨开一株沾满露水的野草。水珠顺着叶脉滑落,滚向低处,在微光中划出一道细线。“老祭司说过,真正的路不在脚下,在心知道要去哪儿。”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滴水消失在土里。
片刻后,她抬步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脚步起初迟疑,渐渐稳了下来。我没有催她,只握紧她的手,随她前行。
雾随风散,脚下的小径忽然开阔。地面由碎石转为松软的黑土,两侧杂草渐稀,取而代之的是成片低矮的植物,枝头缀满淡紫色的小花。花瓣薄如蝉翼,被风一吹便纷纷扬起,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肩头、发梢,又轻轻滑落。
烬羽停下脚步。
她望着眼前铺展至山脚的花海,目光一点点变得柔软。整片山谷像是被月光染过一般,泛着朦胧的紫晕。风过时,花浪起伏,层层叠叠涌向远处,仿佛大地也在呼吸。
“这就是……忘忧花?”她低声问。
我点头:“听说只要踏进这片地界,过往的执念就会慢慢沉下去,不是忘了,是终于能放下了。”
她没立刻回应,而是伸手摘下一朵花,夹在指间翻看了一会儿。花瓣边缘微微卷曲,中心一点浅黄,闻起来有股清苦的味道,不香也不甜。
“三百年前你离开瘴气林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她忽然说,“天刚亮,雾还没散,你把玉珏系在我脖子上,说等你在昆仑虚安顿好,就来接我。”
我看着她。
她抬眼看向我,嘴角动了动,却没有笑出来:“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安顿’。我以为只要你回来就好。后来你没回来,我就想,是不是我守得不够久?是不是我还不够强?”
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砸在心上。
我伸手抚过她耳后那道金纹——小时候被翼族孩童用石子划伤的旧疤,如今已淡得几乎看不见。“不是你不值得等,是我没能守住诺言。那一世魂飞魄散,记忆尽失,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可即便成了迦叶,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往南荒走,会因为你一句话心跳加快,会在你受伤时本能挡在你前面。”
她眨了眨眼,眼角泛起一点湿意。
“所以这不是补偿。”我握住她的手,将那朵忘忧花轻轻放进她掌心,“是我们终于走到了该到的地方。”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花,许久,终于笑了。那笑容不像以往那样克制隐忍,而是从心底漫出来的,像风吹开云层后漏下的第一缕阳光。
她忽然松开我的手,退后半步。
然后原地转了个圈,裙摆扬起,带起一片纷飞的花瓣。她笑着,又转了一圈,再一圈,像是要把这些年压在肩上的沉重全都甩出去。
我站在原地没动,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停下来时,脸颊微红,呼吸有些乱,眼里却亮得出奇。“这里怎么样?”她问我。
“很美。”我说。
她摇头:“但比不过你。”
我怔住。
她走近一步,指尖轻轻点在我胸口:“三百年前你在瘴气林救我时,穿的是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脸上还有擦伤。那时候我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明明自己都快站不稳了,还要把我护在身后。”
我低笑:“那你现在后悔吗?等了这么一个总让你担心的人三百年?”
“不后悔。”她靠前一步,额头几乎抵上我的肩膀,“我只是庆幸,这一次,你终于没有走丢。”
我伸手环住她,将她轻轻拉进怀里。她的发丝蹭着我的下巴,带着山野间的露水气息。远处花海随风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大地在低语。
“以后……每天都这样,好不好?”她声音闷在我衣襟里。
“好。”我应她,“没有战场,没有阴谋,没有谁要杀你,也没有谁要夺你的命。只有你我,和这漫山花开。”
她仰起头,目光落在我唇上。
下一瞬,她踮起脚尖吻了过来。
那是个很短的吻,轻如花瓣落地,却又坚定得不容回避。像是某种仪式的封印,把过往所有的生死离别、血火征战,都隔在了这片花海外。
她退开时,脸颊更红了些,却仍直视着我:“那以后,每天都比花美。”
我笑出声,正要开口,却见她忽然抬手,解下颈间的玉珏。
她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放在身旁一块平坦的青石上。玉面朝上,映着晨光,不再发烫,也不再颤动。
“它陪了我三百多年。”她说,“替你护过我,也替我找过你。现在它的使命完了。”
我看着那枚玉珏,没有阻止。
她转头看我:“轩辕剑留在青鳞墓前,玉珏放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不带,就这样走下去,行不行?”
“行。”我答得毫不犹豫。
她笑了,牵起我的手,沿着花坡往上走。越往高处,花越密,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踏在云里。我们在一处缓坡坐下,背靠着背,看朝阳从山脊后缓缓升起,金色的光一寸寸洒在花海上,把整片山谷照得通透。
“你说大道不在经书里。”她忽然开口。
“嗯。”
“那它在哪儿?”
我沉默片刻,反问:“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时,我在做什么吗?”
她轻哼一声:“在瘴气林里,抱着一块石头,坐在树根上。你以为我在躲雨。”
“其实我在想,这人怎么这么傻。”我笑着说,“明明天那么暗,瘴气那么浓,她还不跑,就坐在那儿数蚂蚁。”
她肩膀轻轻撞我一下:“那时候我觉得,只要我能数清它们,就能活到明天。”
“现在不用数了。”我说,“你可以慢慢走,不用赶时间。”
她没再说话,只是往后靠了靠,整个人倚在我背上。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像是终于卸下了最后一道防备。
风拂过山谷,带来一阵阵清淡的苦味。花影晃动,光影斑驳,我们的影子融在花丛里,分不清界限。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说:“我想种一片忘忧花。”
“好啊。”我说,“就在屋前。”
“每年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收籽,冬天休养。”她继续说,“我们可以一起浇水,除虫,等着它们一年年长得更茂盛。”
“到时候,孩子们也能在花丛里奔跑。”我接道。
她身子微微一顿,随即低声笑了:“孩子?你想得还挺远。”
“三百年都等了。”我侧过头看她,“不在乎多等几年。”
她没反驳,只是将我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太阳升得更高了,花海泛起粼粼波光。远处山峦轮廓清晰起来,鸟鸣从林间传来,清脆而自由。
她忽然起身,拉着我也站起来。她走到高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张开双臂,任风吹起她的衣袖和长发。
“司音!”她喊我的名字,声音穿过山谷,惊起几只栖息的飞鸟。
我站在下面,仰头看她。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她大声说,“不管外面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再离开!”
我没有回应,只是快步走上岩石,从背后抱住她。
她靠在我怀里,双手覆上我的手臂。
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可我们都站着,一动不动。
良久,她转过身,面对面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
“答应我一件事。”她说。
“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又开始数蚂蚁……”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你要提醒我,已经不用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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