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面唤魂魂不应,应者已是画皮人;借来名姓走三影,还了骨血喂潭深。”
那是萧寒的脸。
烛火在潭边空地上摇曳,将那张苍白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五官的轮廓,眉骨的弧度,甚至那总是微微抿着、显得过分认真的嘴角——江眠曾在无数个日夜抚摸、凝视、铭刻于心,又在无数个噩梦里看见它破碎。绝不会错。
可那双眼睛。
萧寒的眼睛,江眠记得清楚,是沉静的深褐色,像秋日午后凝固的琥珀,专注看人时有种温和的穿透力。而此时木桩上那人睁开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两簇幽暗的、非人的火焰,空洞深处是某种近乎贪婪的渴望。更诡异的是,那双眼睛的视线,穿透了数十米的距离、摇曳的烛光和弥漫的薄雾,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岩壁后藏身的江眠。
“江……眠……”
无声的呼唤又一次在她灵魂深处炸开,伴随着“代面”挂坠几乎要烙进皮肉的滚烫。这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的信息灌注,混杂着熟悉又陌生的情感碎片:急迫、警告、痛苦,以及一丝……令人极度不安的引诱。
江眠浑身僵直,血液倒流,大脑一片空白。无数念头和疑问爆炸般涌起:萧寒?他还“活着”?以这种形式?他被绑在这里,是祭品还是……仪式的核心?顾言山对他做了什么?那副空白傩面又是什么?
“不……”她喉咙里挤出气音,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几乎要冲出掩体。
一只冰冷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生疼。是清玄。他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别动!那不是萧寒!至少不是完整的他!”
林砚也死死拦住她身前,声音发颤:“江眠,清醒点!你看看周围,看看那些戴傩面的人!这明显是个陷阱!”
陷阱。这个词像一盆冰水,浇在江眠沸腾的混乱意识上。她强迫自己移开钉在“萧寒”脸上的视线,重新观察整个场面。
捧着空白傩面的高大鸦嘴傩面人,因为木桩上“萧寒”的突然抬头和无声呼唤,动作也停顿了片刻。但他(她)似乎并未惊慌,反而像是某种期待得到了验证,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什么。周围的数十个鸦嘴傩面舞者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真正的傀儡。潭水平静如墨,映不出丝毫烛火和身影,只有那低沉的心脏搏动般的规则脉动,持续从深处传来,一次比一次清晰、沉重。
而在江眠的“结构视觉”中,景象更加骇人。以木桩上的“萧寒”为中心,一张由暗红色能量丝线构成的、极其复杂邪异的“网”正缓缓张开,丝线一头连接着“萧寒”的身体(尤其是他的眉心),另一头则延伸向那副空白傩面、下方的潭水,甚至隐隐与周围所有鸦嘴傩面人相连。这张“网”正在有节奏地搏动着,贪婪地吮吸着某种东西——从“萧寒”身上,也从那几个昏迷祭品被抽走的生命意识中,甚至……从这整个山谷弥漫的“墟瘴”和混乱规则中汲取养分。
最让江眠心悸的是,她自己的“网”——那因同步率提升而日益明显、与镜墟规则纠缠的自身存在结构——正在与那张暗红邪网产生微弱的共鸣。“代面”就是共鸣的桥梁,每一次发烫,都像是两根不同的弦被无形之手拨动了,发出趋向一致的颤音。
“他在……呼唤我体内的碎片。”江眠猛地醒悟,声音沙哑,“不只是在叫我,是在呼唤那些属于萧寒的、在我这里的东西!他想……聚合?”
清玄眼神一凛:“聚合?如果萧寒的‘碎片’散落在镜墟和现实,一部分在你身上,另一部分……”他看向木桩,“在那个‘东西’身上,或者在那副傩面里……那么这场仪式的目的,很可能就是强行将所有碎片聚合‘归位’,形成一个完整的……但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的‘萧寒’!”
“可萧寒已经……”林砚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明白。萧寒在龙虎山秘藏所已经“碎”了,从存在层面上崩塌了。
“所以,他们要‘造’一个出来。”接应组的老吴声音低沉,带着常年与异常打交道养成的冷酷洞察,“用残留的碎片,用邪门的仪式,用这个地方的规则,甚至可能用别的‘材料’,拼凑出一个拥有萧寒部分记忆和特征的……东西。那副空白傩面,就是等着被填充的‘新脸’。”
造一个萧寒。江眠咀嚼着这句话,心底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恶心的颤栗。顾言山,或者这些戴傩面的人,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可控的、拥有萧寒对镜墟认知和探索经验的“工具”?还是另有所图?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年轻队员紧张地问,“阻止他们?可下面那么多人,还有那个……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萧寒。”
清玄快速权衡。直接冲下去硬拼,胜算极低,且可能直接导致仪式加速或变异。静观其变,风险同样巨大,一旦仪式完成,天知道会产生什么怪物。而江眠的状态……他瞥了一眼江眠苍白的脸和那双开始泛出异常光泽的眼睛(她的同步率监测器屏幕在黑暗中幽幽显示着27.3%),心中警铃大作。她与仪式的共鸣太强,随时可能失控被“吸”过去。
“先……”清玄刚开口。
下方的仪式,突然进入了新的阶段!
那高大傩面人不再犹豫,双手捧着空白傩面,再次稳稳地、庄严地,向着木桩上“萧寒”的脸,缓缓盖去!
“萧寒”没有挣扎,只是那双燃烧着幽火的眼,依旧死死“盯”着江眠的方向,嘴唇无声开合,这一次,江眠“听”到的信息更加清晰、更加急迫:
“别过来……快走……不……我需要你……来吧……来吧……”
矛盾的、混乱的意念碎片,如同淬毒的钩子,狠狠拉扯着江眠的神经和灵魂。一部分碎片充满警告和保护的意味,像是真正的萧寒在最后时刻留下的残响;另一部分却充满了贪婪的索取和诱惑,仿佛潭底深处某个古老饥饿的存在,披着萧寒的皮囊在低语。
江眠头痛欲裂,左手“镇魂石”戒疯狂输出凉意,试图稳住她濒临崩溃的意识防线。“代面”的滚烫和脑中萧寒记忆碎片的沸腾,让她几欲呕吐。她看到更多闪回:不仅仅是之前的傩舞和潭水,还有更私密的、属于她和萧寒之间的记忆片段——实验室里共同熬夜的咖啡香,争吵后萧寒沉默递过来的温牛奶,第一次发现“结构视觉”时两人既恐惧又兴奋的深夜长谈……这些真实温暖的记忆,此刻却与眼前诡异恐怖的仪式景象、与灵魂深处那矛盾的呼唤混杂在一起,真与假,过去与现在,爱与恐惧,全部搅成一团腥臭的泥沼。
她想尖叫,想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但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副暗红的、眉眼空白的傩面,一寸寸逼近“萧寒”的脸。
就在傩面即将触及他皮肤的前一瞬——
“萧寒”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扭曲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或者说是……某种程序启动的确认。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空白傩面,严丝合缝地,盖在了他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紧接着——
“咚!!!”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鼓声都要沉闷、都要巨大的声响,从潭底最深处轰然炸开!整个山谷地面猛地一震!岩壁上的碎石簌簌落下!
环绕的惨白蜡烛火焰,齐刷刷地蹿起一尺多高,颜色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
所有跪伏的鸦嘴傩面人,如同接收到统一指令的提线木偶,猛地以头抢地,发出整齐划一、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吟唱:“影——归——潭——面——成——主——”
木桩上,戴上了空白傩面的“萧寒”,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不是痛苦的挣扎,而像是内部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生长、冲撞!他裸露皮肤上那些暗红色的符纹,如同活过来的血管,开始蠕动、发光,与连接着他的暗红色能量网络一起,亮度急剧增加!
最可怕的变化,发生在那副傩面上。
原本空白一片的眉眼位置,开始有东西“生长”出来。
不是雕刻,不是绘画。仿佛是傩面本身在吸收、在反应、在凝结。先是细微的纹路,然后逐渐清晰——是一双眼睛的轮廓,慢慢浮现。那眼睛的形状……赫然与萧寒的眼睛有七八分相似!但瞳孔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吸入灵魂的漆黑孔洞!
接着是鼻子、嘴巴的轮廓……一点点,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用最黑暗的颜料,依据下方“萧寒”的脸,亦或是依据别的什么模板,在空白傩面上“绘制”出一张面孔!
那张正在成型的傩面之脸,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它既像萧寒,又不像;既有一种非人的空洞美感,又充满了亵渎生命的恶意。仿佛是一个劣质的、充满恶意的仿制品,试图模仿萧寒,却只模仿出了皮毛下的狰狞骨架。
“他在‘填面’!”向导瘫在地上,魂飞魄散地尖叫,“老鸦傩里最邪的一步!用活人的魂、影、名,去填空白傩面!面成了,人就成了傀儡,面就成了活的神!可这……这面填的,好像不对劲啊!”
当然不对劲!江眠浑身冰冷。这仪式根本就不是简单地制造一个萧寒的复制品!那傩面在吸收的,不仅仅是木桩上那个“萧寒载体”的东西,还有通过那张暗红能量网从别处汲取的养分——包括那几个昏迷祭品的生命力,包括这山谷沉积的混乱规则,甚至……包括通过“代面”与她的共鸣,从她这里、从她体内萧寒碎片中抽取的“信息”!
她感到一阵细微但清晰的“流失感”,仿佛自己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正被一丝丝抽走,汇向那副正在成型的傩面。颈间的“代面”挂坠,已经从滚烫变得有些……空虚的温热,仿佛它本身蕴含的某种特质,也在被引导、被分享。
顾言山的目的,恐怕不是造一个“萧寒”。他是想用萧寒的碎片作为“引子”和“模板”,用这场邪门的“老鸦傩”仪式作为熔炉,用尸影潭的特殊规则作为催化剂,结合其他“材料”和能量,锻造出一副拥有特殊能力的“活傩面”!一个可以控制、可以佩戴、可以赋予佩戴者某种“镜墟权能”的恐怖法器!而萧寒残留的意识碎片和江眠这个“镜母”的存在,都是这个锻造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稀有添加剂”!
木桩上,“萧寒”的抽搐停止了。他(它?)静静地被绑在那里,戴着那张已经浮现出模糊五官轮廓的暗红傩面。傩面上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再次“看”向了江眠的方向。
这一次,没有无声的呼唤。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注视”,如同猎食者评估着猎物,又像匠人审视着一件即将完工的作品的某个部件。
“它……它在看我。”江眠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极致的恐惧和混乱之后,某种更黑暗、更坚硬的东西,在她心底沉淀下来。愤怒?不,不只是愤怒。是一种被彻底愚弄、被当成材料算计后的冰冷恨意,混杂着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黑暗的野心。
如果他们都想利用碎片,利用“镜母”,利用这场仪式……那么,为什么不能反过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像种子落进了被疯狂和异化浇灌的土壤。
清玄显然也看出了端倪,他当机立断:“不能让它彻底成型!林砚,用‘破邪雷珠’,瞄准那根木桩,或者那副傩面!老吴,火力掩护,压制那些傩面人!其他人,准备接应,我们干扰后立刻向东北方那条岩缝撤退,那里雾气稀薄,可能有路!”
林砚咬牙点头,从贴身口袋掏出三枚龙眼大小、表面流转着紫色电光的珠子,这是天师府压箱底的攻击性法器之一,威力巨大但炼制不易。他深吸一口气,灌注灵力,就要掷出——
就在此刻,异变再起!
并非来自潭边仪式现场,而是来自他们侧后方的山林!
“嗤嗤嗤——”
数道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袭来!目标不是人,而是林砚手中的雷珠,以及他们布置在掩体周围的几处简易警戒符箓!
“有埋伏!”老吴反应极快,猛地扑倒林砚,雷珠脱手滚落在地。与此同时,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林木阴影中窜出,速度快得惊人,直扑营地!
这些黑影穿着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暗色作战服,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声响,手中持有造型奇特、闪烁着能量微光的短刃或手枪——是“映照者”!而且不是之前遭遇的那些,显然是更精锐的小队!他们一直潜伏在附近,等待着这个时机!
“开火!”清玄厉喝,铜钱剑金光暴涨,迎向冲在最前的两个映照者。老吴和队员也立刻开火,特制子弹在黑暗中划出光轨。
然而这些映照者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显然早有准备。他们并不硬拼,而是以诡异的步法和掩体规避大部分攻击,同时投掷出一些小巧的、爆开后会释放出强光和刺耳高频噪音的装置,干扰视线和听觉。更有人专门针对江眠,射出几枚带着倒钩的、绳索连接的镖枪,试图将她拖走!
林砚刚捡起雷珠,就被一个映照者近身,短刃直刺咽喉,他狼狈格挡,雷珠再次掉落。混战瞬间爆发,狭窄的岩壁凸起后乱作一团。
江眠在混乱中被林砚和清玄拼命护在中间,但她的注意力却无法从潭边仪式上完全移开。她能感觉到,那副傩面的“绘制”进程,因为这边的骚动和能量波动,似乎……加快了!仿佛混乱和战斗产生的“异常波动”,也成了它的养分!
“不能让他们干扰仪式!”一个冷冽的、带着奇异金属质感的女声,突然从映照者后方传来。
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穿着合体深蓝色作战服、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子,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她脸上戴着一副遮住上半张脸的银灰色战术目镜,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冷硬,嘴唇薄而色淡。她手中没有武器,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悸的气势。她的“存在感”在江眠的结构视觉中,异常强烈和……“规整”,像是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与周围混乱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隐隐压制着混乱。
“顾言山麾下,‘映照者’执行官,代号‘寒鸦’。”女子淡淡开口,目光扫过清玄,最终落在江眠身上,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江眠小姐,顾先生希望您能配合,让仪式顺利完成。这对您,对萧寒博士残留的意识,都有好处。”
“放屁!”林砚怒骂,“你们把萧寒弄成那个样子,还敢说好处?”
“寒鸦”并不动怒,只是微微歪头:“那个载体?它只是必要的容器和催化剂。真正的‘好处’,在于仪式完成后,镜墟规则在此地的局部稳定,以及‘傩面’可能带来的、对两个世界边界的新认知。萧寒博士的碎片将得到妥善安置,甚至可能以更高级的形式‘存在’。而江眠小姐您,作为关键的共鸣源和潜在的‘镜母’,将获得观摩乃至参与下一步伟大实验的资格。”她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项普通的科研合作。
江眠看着她,看着周围激烈却似乎被有意控制在特定范围的战斗(映照者们的主要目的是干扰和拖延,并非死斗),又看了看潭边那副即将彻底成型的、散发着越来越强邪异波动的傩面。一股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交织升起。
他们所有人——天师府、映照者、这些跳傩的疯子、甚至可能还包括她自己潜意识里某些黑暗的念头——都在围绕着这场仪式,这个潭,这副傩面,进行着各自的算计和争夺。而萧寒,那个曾经有血有肉、会笑会皱眉、执着探索真相的萧寒,只不过是他们算计中最重要的“材料”和“符号”。
“如果我不配合呢?”江眠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好奇。
“寒鸦”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很冷:“那很遗憾。仪式的共鸣已经建立,您体内的碎片和‘镜母’特质是重要的稳定剂和‘调味料’。缺少了您主动的配合,仪式可能会变得……不稳定,结果难以预测。或许会失败,或许会产生更加不可控的畸变。但无论如何,顾先生希望得到的数据和样本,依然有大概率可以获取。只是过程,可能会对您和您身边的人,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损伤。”她的话是威胁,却用着谈论实验风险的语气。
清玄挥剑逼退一名映照者,喝道:“跟这群疯子废什么话!江眠,别听她的!林砚,找机会用雷珠!”
机会?哪里还有机会?映照者的干扰,潭边仪式接近完成散发的越来越强的规则压迫,江眠自身同步率的持续攀升(27.8%),都让局势迅速向着不可挽回的深渊滑落。
江眠的目光再次投向潭边。那副傩面上的五官,已经清晰了八九分,越来越像萧寒,却又比萧寒多了某种非人的、令人望之悚然的“神性”(或者说“邪性”)。木桩上的“载体”一动不动,仿佛所有的生机和特性都已经被傩面吸走。而那个高大的鸦嘴傩面人,已经退回到舞者队列前方,与其他傩面人一起,向着即将完成的傩面,行着最庄重的五体投地大礼。
仪式,到了最后关头。
江眠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深长。她闭上眼,不再试图用肉眼去看,也不再用“结构视觉”去观察那混乱的能量网络。她将意识沉入内部,沉入那片由自身记忆、萧寒碎片、以及同步率提升带来的异化感知所构成的、越来越混沌的“内心之潭”。
她在那里“看”到了许多东西。破碎的镜面倒映着扭曲的自我。萧寒温暖的手和冰冷破碎的脸交替闪现。龙虎山秘藏所的黑暗。尸影潭水的幽深。“代面”传来的古老叹息。还有……一种深藏在她所有恐惧和执念之下的、更加原始黑暗的东西——对“完整”的渴望,对“力量”的渴望,对摆脱这被动局面的渴望,甚至是对……“成为”某种超越凡人存在的渴望。
我不是为了救萧寒才来的。一个声音在她心底最暗处低语。我是为了弄明白这一切,是为了摆脱这种被摆布的状态,是为了……拿到属于我的东西。萧寒的碎片,镜母的特质,这场仪式……也许都是“东西”的一部分。
这个念头清晰起来的瞬间,她感到颈间的“代面”不再仅仅是发烫或空虚,而是传来一阵奇异的、脉动般的共鸣,仿佛与她心底那黑暗的渴望产生了某种共振。同步率监测器上的数字,猛地跳到了28.5%。
她睁开眼,眼底深处,那抹异常的光泽更加明显,甚至带上了一丝与潭边傩面相似的、非人的冰冷。
“清玄道长,”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战斗声,“掩护我,靠近潭边。”
“什么?!”清玄和林砚同时震惊地看向她。
“江眠,你疯了?!那边更危险!”林砚急道。
“我知道。”江眠看向他,眼神复杂,有歉意,有决绝,也有一种林砚看不懂的、令人不安的平静,“但那里也是唯一可能破局的地方。仪式核心的规则最集中,干扰也最强。映照者不敢靠太近,那些傩面人……在仪式完成前,似乎不能离开特定范围。我要过去,不是去送死,是去……‘参与’。”
“参与什么?!”清玄厉声问,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江眠语气和神态的变化,心中警兆狂响。
“参与这场戏。”江眠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点僵硬,有点疯狂,“既然所有人都在演戏,都在算计,那我这个主角,怎么能一直躲在台下?”她没说的是,她感受到“代面”与那即将成型的傩面之间,除了被动的抽取,似乎还有某种更深层的、双向的吸引。也许,不是傩面在吸她,而是她(或者说“代面”代表的某种古老特质)也在“呼唤”那傩面?靠近,可能会有难以预料的变故,但也可能……是机会。
清玄死死盯着她,仿佛想从她眼中看出她真正的意图。几秒钟后,他狠狠一咬牙:“老吴,火力全开,压制映照者,制造通道!林砚,跟我一起,护着江眠往前冲!就按她说的,靠近潭边,但注意距离,一旦有变,立刻撤回!”
“寒鸦”似乎察觉了他们的意图,银灰色目镜后的眼神一凝:“拦住他们!别让‘镜母’接近仪式核心!”
战斗瞬间升级,变得更加惨烈。映照者们不再留手,攻击变得致命。老吴的队员中有人闷哼一声,肩头中弹。林砚手臂也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清玄如同暴怒的狮子,铜钱剑金光化作道道匹练,强行在前方开路。江眠跟在他身后,无视飞掠的子弹和能量刃,眼睛只盯着潭边那副傩面。她的心跳得很快,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接近赌桌即将揭盅时的、混合着恐惧的亢奋。
三十米,二十米,十五米……
越来越靠近潭边,那股规则压迫感呈几何级数增长。空气粘稠得像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寒和铁锈味。耳边充斥着无法理解的古老吟唱、鼓声、铃声,还有无数窃窃私语的幻听。江眠的“结构视觉”在这里几乎失效,只能看到一片疯狂旋转的、色彩混沌的旋涡。唯有那副傩面,在旋涡中心,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或者说,黑洞),清晰可见。
傩面上的五官,此刻已完全成型。
那是一张酷肖萧寒,却毫无生气、唯有邪异庄严的脸。它“看”着冲近的江眠,漆黑的眼洞中,似乎有漩涡在转动。
十米!
就在江眠踏入某个无形界限的瞬间——
木桩上,那戴着完整傩面的“载体”,猛地抬起了被绑住的双手!不是挣脱,而是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朝向江眠!
与此同时,江眠颈间的“代面”挂坠,自动从她衣领中跳出,悬浮在半空,爆发出刺目的、暗红色的光芒!光芒中,隐约可见一个与前方傩面轮廓相似、但更加古老模糊的虚影!
两副“面”——一副是即将“活”过来的邪异傩面,一副是江眠佩戴的、功能不明的古老“代面”——隔着十米空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共鸣!
“嗡——!!!”
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高频的震颤席卷了所有人!无论是激斗中的映照者和天师府众人,还是跪伏的傩面人,全都动作一滞,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或头部!
江眠首当其冲,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要被这共鸣从身体里震出来!无数画面和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冲进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看到了这场仪式的部分“蓝图”!不是顾言山设计的全部,而是埋藏在尸影潭古老规则深处的、某种“预设程序”!这“老鸦傩”夺面仪式,在久远得不可考的年代,并非仅仅是为了制造傀儡或邪神,它是一种残酷的“继位”或“转生”仪式!空白傩面是“容器”和“王冠”,需要强大的、特定的“身份”和“意识”来填充激活。一旦激活成功,佩戴傩面者,将能暂时获得操控尸影潭部分规则、号令“影”与“墟”的权能!但代价是……逐渐与傩面本身承载的、来自无数前任填充者的混乱意识和潭底古老存在的侵蚀同化,最终失去自我,成为傩面(或者说尸影潭规则)的一部分,等待下一个填充者。
而“镜母”的特质,萧寒对镜墟的深刻认知碎片,都是最上等的“填充材料”,能极大提升激活成功率和初始权能强度!顾言山想要的,恐怕就是这样一个“可控的”、拥有强大镜墟权能的“傩面使者”!
但这些信息流中,还夹杂着一些更隐秘、更令人不寒而栗的片段:
一些破碎的画面显示,在更早的年代,似乎有过成功的“填充者”,他们戴着成型的傩面,行走于山林,能驱使“走影”,能短暂平息墟瘴,被山民畏惧地称为“影公”或“鸦面神”。但最终,他们都消失了,有的走进潭水再无音讯,有的傩面破碎变成疯子,有的……则被发现时,身体完好,却没了脸皮,而他们的傩面,戴在了另一个陌生人的脸上。
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顽固存在的“意念”,夹杂在信息洪流中,像是来自某个即将被彻底覆盖湮灭的“前任”残留的呐喊:
“不要……填面……是骗局……它在吃……一直在吃……名字……脸……记忆……所有……换来的……是永恒的饥饿……”
这意念充满了绝望和警示,但很快就被仪式强大的共鸣波动淹没。
江眠在巨大的信息冲击和灵魂震颤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阵阵发黑。但她死死撑住了,没有倒下。她看向那副已经彻底成型、散发着恐怖波动的傩面,又看向悬浮在自己面前、与之共鸣的“代面”虚影。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计划,在她被信息冲刷、被黑暗渴望驱动、被绝境逼迫的脑海中,迅速成型。
既然都想要这副“傩面”,既然“代面”与它有如此深的联系,既然我的“镜母”特质和萧寒碎片都是优质材料……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不是被填充,不是被控制。
而是……去争夺,去掌控,甚至……去吞噬!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同步率监测器屏幕疯狂闪烁,数字飙升至29.7%!她眼底那非人的光泽大盛,几乎要与傩面上的漆黑眼洞争辉!
她用尽力气,向着前方那副成型的傩面,向着木桩上摆出拥抱姿势的“载体”,也向着自己悬浮的“代面”虚影,伸出了手。
不是被吸引,不是被呼唤。
而是一个充满主动意志的、近乎掠夺的——
“召……唤……”
她嘶哑地,念出了这个字眼。不是对萧寒,不是对任何外物,而是对自己体内所有正在沸腾、异化、渴望“完整”和“力量”的那部分存在,对“代面”深处可能蕴藏的古老契约,对眼前这副充满诱惑和危险的“傩面权柄”,发出的、混合着绝望与野心的召唤!
“江眠!不要!!!”清玄和林砚的惊呼被恐怖的共鸣声淹没。
“寒鸦”的冷冽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银灰目镜后的眼睛睁大:“怎么可能……她在主动引动……反噬?!”
就在江眠的手伸出的刹那——
悬浮的“代面”虚影,猛地冲向了那副成型傩面!
而成型傩面,也像是受到了致命的吸引,骤然从木桩上“萧寒载体”的脸上脱离,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流光,迎向“代面”虚影!
两副“面”在江眠身前不到五米的半空中,轰然对撞!
没有巨响,只有一声仿佛玻璃世界碎裂的、清脆到极致的——
“咔。”
暗红与幽暗的光芒疯狂交织、吞噬、融合!一个更加巨大、更加复杂、更加不稳定的能量漩涡,以两副“面”的碰撞点为中心,猛地炸开!漩涡疯狂旋转,散发出撕裂一切的吸力,将周围的烛火、雾气、甚至光线和声音都吞噬进去!
木桩上的“萧寒载体”在傩面离体的瞬间,如同被抽掉骨架的皮囊,软软垂落,皮肤上的符纹迅速黯淡消失,生命气息急速衰减,几个呼吸间就变得如同干尸。
所有跪伏的鸦嘴傩面人,齐声发出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啸,身体剧烈颤抖,有的甚至开始自燃,化作一团团幽绿的火炬!
潭水剧烈沸腾,墨黑色的水面上,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扭曲、模糊不清的“人脸”,它们挣扎着,似乎想冲出水面,又被无形的力量拉回!
整个尸影潭区域的规则,因为这场超出所有人预计的、两副“关键面”的意外碰撞融合,而彻底暴走了!
江眠首当其冲,被那恐怖的融合漩涡散发的吸力和信息乱流彻底淹没。她感到自己的意识、身体、灵魂,都在被疯狂拉扯、分解、又重组。萧寒的碎片在欢呼雀跃,又仿佛在恐惧哀嚎。“代面”承载的某种古老契约在苏醒。那副成型傩面蕴含的邪异权能和混乱意识在咆哮着想要占据主导。而她自己的“江眠”部分,则在这一切的疯狂中,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船,随时可能覆灭,却又死死抓住那一丝“我要掌控”的黑暗执念,不肯放手。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最后“看”到的,是那漩涡中心,两副“面”的光芒融合处,似乎正在形成一个全新的、更加深邃黑暗的“孔洞”。孔洞的另一边,隐约呈现出一个光怪陆离、倒错扭曲的世界的惊鸿一瞥——那里有黑色的太阳,流淌的镜面街道,颠倒的建筑,和无以名状的、滑腻蠕动的巨大阴影……
那是……镜墟的更深层?还是尸影潭规则暴走撕裂出的、某个介于现实与镜墟之间的“缝隙世界”?
然后,无尽的黑暗和坠落感,吞噬了她。
恍惚中,她好像听到了许多声音,重叠在一起:
清玄和林砚撕心裂肺的呼喊。
“寒鸦”冰冷快速的指令:“能量暴走超出阈值!记录所有数据!准备撤离!”
那些燃烧的傩面人最后的、癫狂的吟唱片段:“面碎了……潭醒了……饿啊……”
还有一个更加古老、更加低沉、仿佛从潭底最深处淤泥中泛起的、带着无尽倦怠和贪婪的叹息:
“又来一个……填不饱的……那就……都进来吧……”
……
不知过了多久。
江眠在一阵冰冷潮湿的触感中,艰难地恢复了微弱的意识。
她发现自己躺在……水边?不,不是水。触感像是某种粘稠的、半凝固的液体,又像是冰冷的镜面。
她费力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诡异世界。
天空(如果那能叫天空的话)是暗沉沉的铅灰色,布满了缓慢蠕动、如同血管或神经丛般的暗红色纹路。没有日月星辰,只有这些纹路散发着微弱、不祥的光。大地是各种扭曲的、光滑的、倒映着诡异天光的“镜面”构成的,但这些镜面并不平整,有的弯曲,有的碎裂,有的像融化的蜡一样流淌。远处,矗立着一些难以名状的“建筑”轮廓,它们像是现实世界建筑的倒影,却又被拉长、扭曲、打碎后胡乱拼接在一起,违反一切物理和几何规律。
空气(如果存在的话)中弥漫着铁锈、灰烬和某种甜腻腐烂混合的气味。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但又仿佛有无数极其细微的、意义不明的低语和摩擦声,直接作用在意识层面。
这里没有风,没有正常的温度感觉,只有一种渗透到骨髓里的、冰冷的“虚无感”和“错位感”。
江眠挣扎着坐起身,检查自己。身体似乎完好,衣物还在,但“辟邪云锦”内衬黯淡无光,“镇魂石”戒布满细密裂痕,失去了所有凉意。颈间的“代面”挂坠……不见了。不,不是不见了。她感觉到,它似乎……融入了她的身体?或者,与那副成型的傩面一起,在之前的碰撞融合中,变成了别的什么?
她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掌。
在下方那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倒映出的她的手,却赫然是……一只覆盖着暗红色、似皮似骨、指尖锋利如爪的怪手!而倒影中她的脸……模糊不清,只有一片流动的暗影,和暗影中两点幽深的、燃烧着微弱火焰的“眼睛”!
江眠猛地缩回手,倒影也随之变化。
她颤抖着,慢慢摸向自己的脸。
触感……是人类的皮肤,温热的。但当她集中意念去“感知”自己的脸时,却感到一阵强烈的“空洞感”和“覆盖感”,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冰冷的面具,紧紧贴附在她的面孔,甚至她的“存在”之上。
她踉跄着爬到旁边一片相对平整的“镜面”前,低头看去。
镜面里,倒映出的,是一个模糊的、不断微微扭曲波动的人形轮廓。轮廓依稀是她的身形,穿着她的衣服。但脸部的位置,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片深邃的、不断旋转的暗红色漩涡,漩涡中心,是两点幽火。而在她的额心位置,隐约有一个极其复杂、正在缓缓隐去的暗红色符纹印记,形状……像是某种简化抽象后的傩面。
她变成了什么?她的脸呢?她的“脸”去了哪里?是被那场碰撞夺走了?还是……变成了此刻覆盖在她真实面孔上的这层“无形之面”?
恐慌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但很快,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认知”从那层“无形之面”传来,如同直接印入脑海的说明书:
此乃“影墟隙界”,尸影潭规则暴走撕裂出的夹缝,现实与镜墟的模糊地带,时间空间混乱,规则扭曲自洽。
汝身负“未名之面”(由“代面”与“傩面”碎片强制融合的未完成品),暂获“隙界行走”之凭,然亦受“面之饥渴”所困,需觅“影”与“名”以固面,否则将渐融于隙界,沦为无面游魂。
此地遗留诸多“过往痕迹”与“迷失之影”,或与汝之因果相关。探寻之,或可觅得归路,或可补全汝面,亦可能……永堕其中。
慎之,慎之。
信息的末尾,是那个低沉古老、带着无尽贪婪和倦怠的叹息声的回响。
江眠瘫坐在冰冷的镜面上,消化着这骇人的信息。影墟隙界?未名之面?面之饥渴?觅影与名以固面?
她想起那些关于“老鸦傩”和“填面”的传说,想起那个前任残留的警告“它在吃……”,想起潭底古老存在的叹息“填不饱的”……
原来,“面”的成型和维持,需要持续吞噬“影”(存在的痕迹?)和“名”(身份认知?)?这就是代价?这就是顾言山可能没完全掌控,或者故意隐瞒的风险?
而她,阴差阳错(或者说主动选择)下,让“代面”与那副未彻底稳定的成型傩面碰撞融合,形成了一个不稳定的“未名之面”,并且这个“面”似乎强制与她绑定了!她必须在这个诡异的“影墟隙界”里,寻找所谓的“影”与“名”来“固面”,否则就会融化消失?
真是……讽刺又绝望。
但在这绝望的谷底,那簇黑暗的野心之火,却并未熄灭,反而因为绝境和这诡异新“身份”带来的、难以言喻的冰冷感知,而燃烧得更加幽暗、更加顽强。
她失去了很多,脸,部分自我,与外界的联系。但她似乎也得到了什么——一个在这诡异世界里行走的“凭依”,一种模糊的、对这里规则的初步感知,以及……一个机会。
既然要觅“影”与“名”固面……那么,这个隙界里,有没有萧寒留下的更完整的“影”?有没有其他迷失者可以被“借用”的“名”?甚至……有没有可能,找到掌控这个“未名之面”,乃至影响外界尸影潭的方法?
她慢慢站起身,身体有些僵硬,但意识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镜面中那个模糊的、面部是暗红漩涡和幽火的人影,也随着她站了起来,无声地“注视”着她。
江眠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可怖又陌生的倒影,缓缓转过身,面向这个光怪陆离、死寂而危险的“影墟隙界”深处。
脸上那层无形的“面”,传来微微的、冰冷的蠕动感,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饥饿地探寻。
她迈出了脚步,走向那些扭曲的镜面建筑和未知的黑暗。
寻找“影”。
寻找“名”。
寻找……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归路,或者,一条更加疯狂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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