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霜降过后,荣国府西院的梧桐叶子落了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王夫人房里的地龙烧得比往年都早,可她还是觉得冷,那股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渗,怎么也捂不热。
炕桌上摊着三本厚厚的账册,纸张已经泛黄,边角卷起,墨迹深浅不一。王夫人戴着老花镜,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缓缓移动,另一只手捻着佛珠,捻得越来越快。
周瑞家的垂手立在炕边,大气不敢出。她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腿都僵了,可王夫人没发话,她不敢动。
“这个月,各房月例又超了三十两。”王夫人忽然开口,声音像结了冰,“上个月超二十五两,再上个月超二十两。周瑞家的,你说说,这钱都去哪儿了?”
周瑞家的咽了口唾沫,小心回道:“回太太,如今物价涨得厉害,米面油盐都比往年贵了两成。再加上各房少爷小姐们渐渐大了,应酬开销也多了些......”
“应酬?”王夫人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珠儿成亲,公中出了八百两。元春入宫,打点各处又花了五百两。这些我都知道。可你看看这里——”她的手指重重戳在账册的一行字上,“腊月,采买‘时新果子’一项,支出八十两。什么果子要八十两?金子做的?”
周瑞家的心里咯噔一下。那项支出她记得,是去年腊月贾母忽然想吃南边的荔枝,王夫人为了讨好,命人快马加冰从南边运来的。可这话她不能说。
王夫人也不需要她回答。她继续翻着账册,越翻心越沉。公中的账,就像一个漏了底的桶,这边刚补上,那边又漏了。田庄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少,铺子的租金拖着不给,可府里的开销却一年比一年多。
更让她心惊的是对比。
她想起东院。那院子这些年像是被财神爷摸了头,日子越过越红火。贾琏中举的宴席,摆得比贾珠成亲还体面;邢悦怀着身孕,穿的戴的虽不张扬,可那料子、那做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货色;还有那些源源不断送进东院的稀罕果子——草莓、蜜瓜、水晶葡萄,听说连宫里都未必时时能有。
钱从哪里来?
贾赦的俸禄有限,田庄的产出更有限。邢夫人的嫁妆?她一个寒门小户出来的,能有多少嫁妆?
除非......
王夫人的手指停在一页账目上。那是五年前的一笔支出:修缮东院,拨银二百两。她记得那时贾赦刚得了“善植”的虚衔,说要整修院子。
二百两,够修什么?
可东院这些年陆陆续续的改动,添的暖房,扩的花园,哪一项不是钱堆出来的?那些钱,真的是从这二百两里生出来的?
“周瑞家的。”王夫人忽然抬起头,眼神锐利,“你明日去趟‘蜜意斋’。”
周瑞家的一愣:“太太要买果子?让下人去就是了......”
“我不是要买果子。”王夫人打断她,“我要你去看看,那铺子的东家是谁,货源从哪儿来,每日进出多少银子。”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记着,悄悄地去,别让人知道是荣国府的人。”
周瑞家的心头一震,猛地明白了王夫人的意思。她低下头:“是,太太。”
***
翌日清晨,周瑞家的换了身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袄,头上只插了根银簪,带着个小丫鬟,坐着雇来的青布小轿,出了荣国府后门。
“蜜意斋”开在城东最繁华的棋盘街上。铺面不大,只两间门脸,黑漆匾额上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闪着柔和的光。铺子门口已经排起了队,多是各府有头脸的管事嬷嬷,也有几个穿着体面的商人模样的人。
周瑞家的让小轿停在街角,自己带着丫鬟走过去。离着还有十来步,就闻到了一股清甜的果香——不是一种,是好几种果子混合的香气,甜而不腻,香而不俗。
铺子里头收拾得极干净。柜台是上好的花梨木,擦得能照出人影。伙计穿着统一的青布短褂,笑容得体,说话不急不缓。柜台上摆着几个白瓷盘,里头盛着切好的样品:鲜红的草莓,金黄的蜜瓜,紫莹莹的葡萄,还有几样周瑞家的叫不上名字的果子,都是晶莹剔透的品相。
“这位嬷嬷想看看什么?”一个伙计迎上来。
周瑞家的清了清嗓子:“听说你们这儿果子好,来看看。这些......都是南边来的?”
伙计笑道:“回嬷嬷的话,都是南边的稀罕品种。您瞧这蜜瓜,是西域那边的种,咱们东家托了海商,花了三年才培育出来。还有这水晶葡萄,听说海外一个叫什么......波什么的地方来的。”
他说得含糊,可态度自然,像是真话。
“你们东家是?”周瑞家的装作随意地问。
“东家姓邢,南边来的商人。”伙计答道,“具体名讳咱们做伙计的不清楚,只听说是做大买卖的,茶叶、丝绸、香料都做,这果子铺只是顺手开着。”
姓邢。
周瑞家的心里动了动。邢夫人也姓邢。可天下姓邢的多了去了。
她又问了价钱。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那蜜瓜按片卖,一片就要二两银子;草莓按颗,一颗五钱;葡萄按串,一串十两。就这样,还得提前预定,当日未必有货。
“这么贵,也有人买?”她忍不住问。
伙计笑了:“嬷嬷说笑了。咱们这铺子,做的就是贵人生意。宫里头,各王府,还有几位国公府、侯府,都是常客。东西少,自然就贵。”
正说着,门外又进来一个人。周瑞家的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是北静王府的管事嬷嬷,她见过的。
那嬷嬷显然与伙计相熟,直接道:“前儿定的两筐蜜瓜可有了?我们老太妃等着用呢。”
“有了有了,早给您备着了。”伙计忙从后头搬出两个精致的竹筐,里头铺着干净的荷叶,蜜瓜一个个码放整齐,还带着新鲜的藤蔓。
周瑞家的看着那嬷嬷付钱——两张一百两的银票,眼都不眨。
她又在铺子里转了一会儿,见进出的人非富即贵,伙计应对得体,账目清楚,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最后只好买了半斤草莓——花了她二十两银子,心疼得直抽抽。
回府的路上,周瑞家的捏着那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草莓,心里翻腾开了。
铺子是姓邢的商人的,伙计说是南边来的大商人。可这也太巧了,偏偏姓邢,偏偏卖的都是东院常吃的那些果子。
但要说这铺子和东院有关系,又实在找不到证据。北静王府都来买东西,若是东院的产业,贾赦敢瞒着王府?太后赐的匾额还在那儿挂着呢,他敢私下经商?
她想不通。
***
王夫人看着周瑞家的带回来的草莓,又听了她的禀报,脸色阴晴不定。
“北静王府的嬷嬷亲自去的?”
“千真万确,奴婢亲眼所见。”周瑞家的低声道,“那嬷嬷付了二百两,买了两筐蜜瓜。听伙计的意思,王府是常客。”
王夫人捻着佛珠,半晌不说话。
若这铺子真是东院的产业,贾赦绝不敢瞒着北静王。可若不是......那些果子,那些钱,又怎么解释?
“你再派人去南边打听打听。”她终于开口,“看看有没有一个姓邢的大商人,做茶叶丝绸生意的。记着,要悄悄地。”
周瑞家的应了,又道:“太太,那这草莓......”
王夫人看了眼那鲜红欲滴的果子,忽然觉得刺眼。她摆了摆手:“拿下去吧,你们分着吃了。”
周瑞家的捧着草莓退下。走到门口,听见王夫人幽幽的声音:“公中的账,不能再这么亏下去了。过几日,我要和老太太好好说说。”
门帘落下,隔断了里外的声音。
王夫人独自坐在炕上,看着那三本账册,手指一根根收紧。佛珠的绳子忽然断了,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没去捡。
窗外的天色更阴沉了,像是要下雪。
十月初八,荣国府开祠堂祭祖。
这是贾琏中举后的第一次大祭,仪式格外隆重。贾母亲自主持,两府男丁皆着礼服,女眷在屏风后观礼。香烟缭绕中,贾琏跪在贾赦身后,身姿挺拔,神情肃穆。
祭毕,众人在荣庆堂用饭。席间,贾母特意让贾琏坐在自己身边,问了问学业,又勉励了几句。王夫人坐在下首,脸上带着笑,可那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饭罢,众人正要散去,王夫人忽然开口:“老太太,媳妇有些事,想跟您禀报。”
贾母看了她一眼,点头:“去我屋里说吧。”
邢悦正要带着贾瑶退下,王夫人却道:“大嫂也一起听听吧,是府里的事。”
邢悦脚步顿了顿。她看了眼贾赦,贾赦微微点头。于是她也跟着去了。
荣庆堂东暖阁里,地龙烧得暖烘烘的。贾母坐在炕上,王夫人和邢悦坐在下首的绣墩上。丫鬟上了茶,便都退了出去,只留鸳鸯在一旁伺候。
“说吧,什么事?”贾母喝了口茶。
王夫人从袖中取出那三本账册,双手奉上:“老太太,这是公中这三年的账册。媳妇理了理,发现......有些问题。”
贾母示意鸳鸯接过,自己戴上老花镜,慢慢翻看。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的声响。
邢悦垂着眼,手指轻轻抚着茶杯的边沿。她知道王夫人要说什么——公中亏空,在原着里就是悬在贾府头上的一把剑。只是没想到,这一世,这把剑会以这样的方式落下来。
“超支这么多?”贾母看了半晌,眉头越皱越紧,“采买一项,怎么比往年多了三成?”
“回老太太,”王夫人声音平静,“一是物价涨了,二是各房开销确实大了。珠儿成亲,元春入宫,还有各房少爷小姐们的月例、衣裳、笔墨......样样都要钱。”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邢悦:“还有一事。东院这些年修整院子、添置物件,公中也拨了不少银子。这些......可都记在账上了。”
这话说得巧妙。既点了东院,又没说破。
贾母看向邢悦:“悦儿,你怎么说?”
邢悦起身,福了一福:“回老太太,东院修整,五年前公中确实拨过二百两。这些年陆陆续续的小修小补,都是媳妇用自己的嫁妆银子贴补的,未动公中分文。”
“嫁妆银子?”王夫人笑了,“大嫂的嫁妆,怕是不够吧?我听说东院新添的暖房,用的是上好的玻璃,一尺就要一两银子。还有那些花木,都是南边的名贵品种......”
“弟妹说笑了。”邢悦抬眼,目光平静,“暖房的玻璃,是托了北静王府的关系,从内务府采买处买的,价钱比市面上便宜三成。花木有些是庄子上的产出,有些是朋友相赠,确实没花多少钱。”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鸳鸯:“这是东院这几年的收支账目,每一笔都记得清楚。老太太可以看看。”
贾母接过,翻开看了几页。账目确实清楚:某年某月,修葺厢房,支银五十两,来源“嫁妆”;某年某月,添置家具,支银三十两,来源“田庄收益”;某年某月,购置花木,支银二十两,来源“友人相赠”......
笔笔清楚,来路明白。
王夫人脸色变了变。她没想到邢悦真敢拿出账本,还做得这么滴水不漏。
“大嫂倒是仔细。”她勉强笑了笑,“只是公中亏空是实情。长此以往,只怕......”
“公中亏空,自然要想办法。”邢悦接过话头,“只是这亏空,怕不是一日两日造成的。老太太,媳妇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贾母放下账册:“你说。”
“这些年,府里田庄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铺子的租金也常常收不上来。媳妇想着,是不是该派人下去查查?若是庄头、掌柜的中饱私囊,该换的就换,该罚的就罚。开源节流,总要双管齐下才好。”
这话说得在理。贾母点头:“是这个道理。只是派谁去查?”
王夫人心里一紧。查账查庄,最容易查出问题。这些年,她安插了不少人,也得了不少好处......
“老太太,”她忙道,“查账的事,媳妇可以......”
“你管着府里大小事,已经够忙了。”贾母打断她,“这事让赦儿去办吧。他如今领了‘善植’的衔,常在外走动,识得的人多,也镇得住那些庄头掌柜。”
王夫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邢悦垂眼,掩去眸中的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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