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就来到了2002年4月21日，星期日。
距李梅手术结束已过了三十余天，春风带着暖意钻进裁缝店的门帘，吹动了货架上叠放整齐的布料。
这三十多天里，李父果然信守承诺，自始至终没对谢维康照顾李梅的事横加阻拦。
上午时分，谢维康像昨日那般准时赶来，刚掀开门帘便愣住。李梅的身体已经彻底康复，此时正端坐缝纫机前，指尖灵活地操控着针线，阳光落在她发顶，镀出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这一歇便是一整月，所有活计全压在李父肩上，如今复工，怕是要连轴转好一阵才能清完积压的订单。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李梅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像往常那般蹦跳着扑进谢维康怀里，鼻尖蹭着他的肩头，满是依赖。
门口传来布料摩挲的轻响。
李父正坐在小马扎上挑裤脚，闻言将手里的男式西裤丢进装布头的竹篓，竹片碰撞发出轻响。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里没半分温度：“三十天之约已到，你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把梅子照顾得妥妥帖帖，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现在，你走，以后也别再来纠缠她了，让她在这儿安安心心学手艺，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两不相欠。”
李梅的身子猛地一僵，从谢维康怀里挣开，无力地后退两步，两行清泪瞬间砸在衣襟上，像断线的珍珠。
她拼命摇着头，声音带着哭腔撕裂空气，直达肺腑道：“爸！你不能这样！我不能没有康康啊……”
谢维康二话不说屈膝跪地，额头几乎贴到地面，哀求道：“李叔叔，求您别拆散我们！我保证，一定拼命干活，好好照顾梅子姐姐，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李父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审视，但语气里充满鄙夷道：“你口口声声说要给她未来，我倒要问问，就你现在的本事，能养活自己吗？”
“我能！”谢维康猛然抬头，眼神格外坚定道，“自从我到济南打工以来，我就再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到现在，共攒下了两万多块……”
“啪”的一声，李父往裁缝操作台上一拍，随后抬手打断他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道：“两万？其中一万是我因你救了梅子给的酬劳，而另一万是政府因你见义勇为给的奖金。怎么，你还指望天天去黄河边救人，天天有姑娘像梅子这般对你以身相许？”
这话像根硬刺扎进谢维康喉咙，他张了张嘴：“我……我……”“我”了半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李父转过身，背对着两人，抬头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先是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又深吸了口气，像是做了极大的让步，缓缓说道：“如果你非要娶梅子，也不是不行，现在，请你备齐二十万彩礼，上门提亲，我就答应你。”
谢维康眼中骤然亮起光，随即又蒙上疑惑，小心地问道：“彩礼？那是什么？”
“连彩礼都不知道，还想娶媳妇？”李父转头瞪着他，语气里满是讥诮。
李梅也顾不上哭了，急得直跺脚，扑上去对着自己的父亲怒斥道：“爸！您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哪有要这么多彩礼的！”
“你给我闭嘴！”李父猛地转头吼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我辛辛苦苦养你二十年，你倒好，处处向着外人，真是个白眼狼！”
积压的委屈与愤怒在李梅胸中炸开，她失控地呐喊道：“若不是顾着您这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我早就拉着康康私奔了！”
“你敢！”李父隔空指着她的鼻子，额角青筋暴起，怒吼道，“你要是敢私奔，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
李梅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委屈地唤了一声：“爸……”
她的一声呼唤，却换不来李父的半分松动。
李父的目光扫过跪地的谢维康，又落在哭得像个泪人的女儿身上，终是再次转身，背对着两人。
他抬手按了按眼角，没人看见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光。
良久，一声沉重的叹息飘出后，李父再次开口道：“那咱俩便再定个五年之约，你拜我为师，跟我学裁缝，我允许你和梅子一起住在店里，但你必须答应我，五年之内不得私自离开。等你们到了法定年龄就成婚，做我李家的上门女婿，在山东定居生子。往后如想回老家探亲，短暂停留半月可以，但——”
他突然转身，语气凌厉如刀地说道：“若是你还敢违约，就算你们俩成了亲、有了孩子，我也会把你扫地出门！看在梅子的份上，也是看在你对梅子一片真心的份上，这两个条件，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李梅的目光立刻投向谢维康，满是希冀与忐忑。
而谢维康的脑海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思索着：“我是家中独子，若在数千里外的山东入赘，那我父母怎么办？难道要让他们像曾叔范婶那般孤独终老？我还年轻，心里还装着闯荡的念头，怎能被这一间小小的裁缝店困住，让那些励志的目标沦为泡影？”
头痛欲裂间，他双手抱头跪在地上，狠狠甩着脑袋，压抑的憋屈最终化作一声悲愤的嘶吼：“啊——！”
这声嘶吼穿透门帘，引来了街坊邻居的围观，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细密的针，扎得人难受。
李父见他迟迟不表态，深吸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坐下，朝他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孩子，你走吧。”
说完，他猛地闭了闭眼，强压下即将滑落的泪水，双手往膝盖上一拍站起身，背着手掀开门帘进了里屋。
门帘晃动的瞬间，两颗晶莹的泪珠终于坠落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洇进水泥里。
李梅望着父亲消失的背影，眼泪又涌了上来。
她快步上前扶起谢维康，自己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先伸手替他擦去脸颊的泪。
她紧紧拉着他的手，目光聚集在他脸上，连眨眼都舍不得。
她怕这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永远从自己生命里消失，怕从此天各一方，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最终，她将所有的牵挂与不舍化作力气，扑进谢维康怀里失声痛哭道：“康康，别丢下我！你答应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别抛弃我好不好？”
谢维康沉默着流泪，掌心轻轻抚过她的秀发。
片刻后，他轻轻将她推开，眼神坚定如铁，承诺道：“梅子姐姐，我对你的心意苍天可鉴，这辈子，我谢维康非你不娶，无论你在哪，我都一定会找到你，只是你父亲提的条件，我没办法马上答复，我得和我父母商量，请给我三天，就三天，三天后我必给你答复。”
李梅望着他清亮而坚定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维康掰开她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转身要走，手腕却被再次攥住，李梅从身后抱住他的腰，脸颊紧紧贴在他的后背，温热的泪水渗进他的衣料。
她怕，她真的害怕，她怕他跨出这道门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维康脚步一顿，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回眸一笑，轻声安慰道：“梅子姐姐，等着我。”
李梅破涕为笑，挂着泪珠的笑容在春日里格外动人。
谢维康再次轻轻掰开她的手，挤开门口围观的人群，骑上自行车朝家具厂的方向疾驰而去。
回到家具厂，工友们要么在看电视，要么在打麻将，要么外出遛弯，反正此时寝室里空无一人。
谢维康靠在寝室的门板上缓了好久才稳住心神，李父提出的两个条件，分明是溺水者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容不得他犹豫。
他爬上自己的上铺，躺在硬板床上反复权衡，思绪乱成一团麻。
“彩礼”二字，对生长在成都客家人聚居的农村二十岁青年而言，是全然陌生的词汇，可“二十万”这个数字，却像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如今月薪八百，不吃不喝要攒二十年，就算加上父母，一家三口节衣缩食也至少得十来年，更何况家里还欠着两万八的外债，这条路，根本就走不通。
剩下的，唯有入赘一条路。
他想到父亲对自己的叮嘱，母亲对自己的期许，几次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可一想到曾辉禄夫妻独居的冷清，就仿佛看见父母孤零零坐在堂屋的模样。他不敢打，他怕听见父亲的斥责，更怕听见母亲哽咽的哭声，纠结与痛苦啃噬着他，整整一夜辗转难眠，连早饭都没吃下一口。
……
翌日一早，车间的机器声准时响起。
谢维康知道自己不能再缺工了，若不是刘洪才夫妻体恤，换了别的老板，早把他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员工辞退了。
他强打精神到车间报到，随后被安排跟车送家具去青岛，负责组装和摆展。
货车清晨十点出发，一路颠簸，抵达青岛时已是下午四点，当天的活计没能赶完，谢维康找了家十块钱一晚的四人间旅店住下，整夜被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脚臭味包围，李父的条件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更显煎熬。
周二上午忙完活，他马不停蹄赶到火车站，买了最早一班返程的火车票。
回到济南家具厂时，已是深夜，厂区里静得能听见工友们震天的鼾声。
听见动静，曾辉禄披着外衣起身开门，范桂华则径直往厨房去，很快传来碗筷碰撞和炉火燃烧的声响。
谢维康简单洗了把脸，就被范桂华拉进厨房。
昏黄的日光灯下，桌上摆着两菜一汤，还冒着热气。
“快吃，这是你曾叔特意给你留的晚饭，热了好几回了。”范桂华递过筷子，笑容里满是疼惜。
暖流瞬间涌上心头，谢维康拿起筷子狼吞虎咽，以此回应这份关切。
曾辉禄笑着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手肘撑着桌面，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吃，眼神里的慈爱像老父亲看自家孩子。
吃饱喝足，谢维康抹了抹嘴，龇着牙露出个略显滑稽的笑容，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曾叔，我想请教个事。”
曾辉禄正看得出神，闻言回过神来，应道：“哦？什么事？”
谢维康挠着脑袋，尝试着询问：“您知道‘彩礼’是什么吗？”
曾辉禄和范桂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茫然，双双摇了摇头。
谢维康咬了咬唇，又问道：“那……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您有一个独生子，他要在千里之外做别人家的上门女婿，您会怎么想？”
曾辉禄“噗嗤”一声笑了，语气洒脱地回答道：“还能怎么想？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在外自有他的活法，难不成还能绑回来？只要知道他平平安安活着，就够了。”
谢维康盯着他深邃的眼眸，语气里满是不确定：“真的吗？”
“不然呢？”曾辉禄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郑重，反问道，“小子，你今天不对劲啊，是不是遇上难事了？快跟叔说说，或许叔能给你出出主意。”
谢维康苦笑着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站起身告辞道：“叔，婶，饭吃得真香，谢谢你们。我先去洗漱了。”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曾辉禄和范桂华面面相觑，范桂华收拾着碗筷，轻声说道：“这孩子心里肯定装着事，就是脸皮薄不肯说。”
曾辉禄擦着桌子的手顿了顿，回应道：“嗯，我看出来了，这孩子自尊心强，咱们也别追问，等他实在扛不住了，自然会说。”
……
时间转眼来到了周三，今天便是与李梅约定答复的日子。
谢维康一早便到了车间，和夏文龙一起打包成品家具零件，动作熟练得不像刚经历了两天奔波。
下午两点，手头的活计全部收尾，他脱掉胶皮手套往工具台上一扔，径直往贴纸车间跑去。
车间里一派热闹景象，杨显梅姐弟和赖春香正忙着贴木纹纸，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谢维康走进贴纸车间，正好看见杨显梅笑得花枝乱颤，当即开启了日常打趣模式：“哟，显梅姐，什么事这么开心？笑得都快开花了。”
杨显梅回头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要你管！”
谢维康凑过去，用两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腰侧，边戳边喊道：“我偏要管，偏要管。”
杨显梅正拿着毛坯件，腾不开手，只得左右扭着腰躲避，尖叫声里带着笑意：“死弟弟，别闹！”
她匆匆放下手里的活，转身就追，谢维康抱头鼠窜，两人在车间里闹作一团。
杨显聪在一旁看得兴起，还充当解说员：“左边……对对，右边，再来一下……漂亮！往前……再来个暴击！”
闹够了，杨显梅叉着腰坐回操作台旁，谢维康则搬了张凳子凑过去，半个身子趴在台面上，语气忽然郑重起来，向杨显梅问道：“姐，问你个事，你知道‘彩礼’是什么意思吗？为啥会那么贵？”
杨显梅一愣，转头看向赖春香，两人眼中都是茫然。
谢维康见状，索性把李父要二十万彩礼的事和盘托出。
话音刚落，车间里的笑声瞬间消失。
杨显梅和赖春香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二十万？这也太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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