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店里,三人的哭声交织成一片,李梅更是哭得浑身颤抖,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砸落,早已成了个泪人。
李父僵立在原地,沉默像厚重的乌云压了足足三分钟。
他喉结滚动数次,终于缓缓开口,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缓缓说道:“小子,看在你救过梅子一命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梅子打胎的事,我不再过问,全交你负责,一个月后,等她身体养好了,你就离她远远的,咱们两不相欠,我不能让我女儿远嫁外省,更不能看着她跟着你吃苦。”
谢维康猛地松开捂着头的手,鲜血顺着指缝淌到下颌,他却浑然不觉,对着李父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与地面相撞的闷响在店里回荡。
那决绝的话语像把钝刀,在他心上割出深深的口子,疼得比额头的伤口更甚,鲜血仿佛顺着心口的裂缝往外涌。
李梅也跟着跪下,额头轻触地面,哽咽着重复道:“谢谢爸,谢谢爸……”她撑着地面站起身,急忙扶起重欲倒地的谢维康,抓过桌上的纸巾重新按住他的伤口,声音带着哭腔说道:“康康,走,咱们去诊所处理伤口。”
就在两人转身要跨出门槛时,李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呵斥道:“你给我站住!要是不想我反悔,从现在起哪儿都不许去,老实在店里待着!”
李梅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僵在原地。
李父又转向谢维康,语气冷得像冰,缓缓说道:“小子,自己去处理伤口,记住,明天带梅子去把孩子拿掉,这是咱们的约定。”说完,他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眼底的红血丝暴露了他压抑的情绪。
谢维康攥紧拳头,深深看了李梅一眼,转身走出了裁缝店。
他刚离开,李梅便迎上父亲决绝的目光,心底翻涌的怨恨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默默走上阁楼,脱下那件染着谢维康鲜血的毛衣,那是她最珍爱的“宝物”。
脸盆里的清水很快被染红,她一边抽泣,一边反复揉搓着血渍,指尖传来的凉意里,既有对谢维康头破血流的心疼,也有对心爱之物被玷污的惋惜。
好不容易将毛衣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院中的阳光下,她回到床上,终于再也忍不住,蒙着被子失声痛哭。
她想起从未谋面的母亲,心里念道:“要是妈妈在,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她羡慕母亲当年为了爱情敢和父亲决裂的勇气,更崇拜母亲为了生下自己甘愿献出生命的决绝。
可她又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那样的魄力,为腹中的孩子和现实抗争?
泪水浸湿了枕套,里面混着对父亲的怨念,更藏着对孩子未知命运的无尽愧疚。
……
谢维康攥着口袋里仅有的零钱,赶到徐李路的诊所。
伤口不算深,医生消毒时他咬着牙没吭声,只是额角沁出一层冷汗。
消毒、上药、缠上白色纱布,医生反复叮嘱道:“别沾水,隔两天来换药。”
他点头应着,骑着自行车往厂里赶,车把晃得厉害,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
回到厂区时正好赶上晚饭,林方树从寝室冲出来,迎面就看见他额头上的白纱布,嬉笑着打趣道:“哟,小谢同志,这是给额头挂了块幕布?打算今晚给我们演场电影啊?”
谢维康连眼皮都没抬,推着自行车径直往前走,肩膀狠狠撞开了林方树。
林方树踉跄着退了两步,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唉,臭小子!我跟你说话呢……真没劲。”随后嘟囔着转身进了食堂。
杨显梅和赖春香刚走出寝室,看见谢维康这副模样,立刻快步迎上来,关切地问道:“这是咋了?额头怎么弄的?梅子那边情况怎么样?”杨显梅伸手想碰纱布,又怕弄疼他,指尖在半空中停了停。
谢维康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沙哑道:“姐,梅子姐姐确实怀孕了,我们跟她爸说了……他爸气得不行。”
“她爸打你了?”杨显梅的声音沉了下去。
谢维康眼神躲闪,慌忙摆手,说话都结结巴巴:“没……没有,是我……我骑车开小差,撞电线杆上了。”
他这谎话说得漏洞百出,杨显梅和赖春香对视一眼,都看出了端倪,却没拆穿。
杨显梅故意板起脸打趣道:“你这多大个人了,还能撞电线杆上?亏你平时总说自己头脑灵光,再这么毛躁,小心把脑袋撞开瓢!”
谢维康只是苦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显梅拉起他的手腕说道:“走,先去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扛事,饿着肚子啥也办不成。”
他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拉着,机械地往食堂走。
平时吃的那些饭菜好似山珍海味,如今吃在嘴里却如同嚼蜡。
晚饭后,杨显梅和赖春香不由分说,把谢维康拉进她们的寝室,反手锁上了门。
两人一左一右把他按在床边,杨显梅率先开口,语气里满是焦急:“到底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耗着。”
谢维康埋下头,双手用力搓着脸,指节都泛了白,有气无力地说道:“梅子姐姐想把孩子生下来,但她爸死活不同意,非要打掉。明天……我带她去医院。”说完,他又重重地垂下头,肩膀绷得像块石头。
赖春香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温柔却清醒地劝解道:“我懂梅子的苦,哪个当妈的愿意舍弃亲骨肉?可她爸的顾虑也没错,你们现在确实没能力养孩子。”
赖春香顿了顿,建议道:“眼下,一定要找家大医院,安全第一。你也别太愧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梅子恢复健康,以后总有机会的。”
谢维康猛地直起身,一手抓住一个人的手,眼眶通红,连忙谢道:“姐,赖姐,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杨显梅伸手揪了揪他的脸颊,语气软下来,安慰道:“别瞎琢磨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赶紧回去睡觉,养足精神,明天才好办事。”
谢维康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耷拉着脑袋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
这一晚,谢维康躺在冰冷的床板上,翻来覆去直到天亮。
翌日一早,他连早饭都没吃,骑着自行车就往裁缝店赶。
李梅已经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了,以往灵动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雾,往日的活泼开朗荡然无存,只剩下化不开的沉闷与幽怨。
看见谢维康,她才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迎上去,指尖轻轻碰了碰他额头上的纱布,边缘还印着淡淡的碘伏颜色,心疼地问道:“头还疼吗?”她的声音轻得像和煦的春风,裹着藏不住的温柔。
谢维康挤出一丝笑,轻轻摇头道:“没事了,不疼。”
他牵起李梅的手,转身往医院的方向走。
他们没看见,裁缝店的门帘被掀开了一道细缝,李父站在阴影里,望着两人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满是无奈。
医院里,血常规、凝血功能、心电图,一系列检查做完,结果显示李梅身体状况良好。
医生将手术定在后天上午八点,细细叮嘱了术前注意事项。
等这一切办妥,已是正午时分。
谢维康带着李梅走进医院楼下的快餐店,点了两菜一汤。
两人相对而坐,筷子动得很慢,狭小的餐桌间弥漫着压抑的沉默。
谢维康率先打破寂静,伸手握住李梅冰凉的手,安慰道:“梅子姐姐,别怕,有我在。”
这句话像戳破了堤坝,李梅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哭诉道:“可是……我舍不得啊……他还那么小,连这个世界都没见过就要走了……”
谢维康用力攥紧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故作轻松道:“以后咱们再要,好不好?到时候重新一个……不,生两个,等他们长大了,咱们一家四口围坐着打麻将。”
李梅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脸上,抽出粉拳轻轻捶了他一下,娇嗔道:“你真坏,就这一个咱都保不住,还敢想两个?”
谢维康重新握住她的手,眼神无比坚定,像是在承诺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说道:“梅子姐姐,相信我,不管以后有多大的风浪,只要咱们在一起,一定能平安靠岸。”
李梅望着他认真的脸,含着泪点了点头。
之后,谢维康骑着自行车,载着李梅去了那个特殊的地方,就是当初他从水里救起李梅的黄河沙滩。
泻湖周围的枯草被去年的寒风刮得东倒西歪,透着死气沉沉的萧索,但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枯草根部,一缕缕嫩绿色的草芽正顶着黄沙冒头,给这片沉寂的沙滩添了抹生机。
堤岸的垂柳早已抽出嫩芽,柳絮随风飘飞,放眼望去,黄河两岸已是一片新绿。
这满目的生机,多像她腹中正在成长的孩子啊。
可不同的是,草芽能迎着春风生长,而她的孩子,却注定命不由己。
谢维康牵着李梅在枯草丛中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指着脚边的草芽鼓励道:“梅子姐姐,你看,连小草都能在黄沙里扎根生长,咱们没有理由不勇敢,对不对?”
李梅轻轻抚摸着嫩绿的草芽,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心头一暖,她轻轻点头。
谢维康捧起她略显憔悴的脸,目光深情地承诺道:“梅子姐姐,这辈子我就认定你了,非你不娶。”
“康康,我也是,非你不嫁。”李梅扑进他怀里,声音里满是柔情。
谢维康紧紧搂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李梅闭着眼,多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静止,那样,她的孩子就不用遭遇这场厄运了。
可现实从不会迁就任何人的期盼。
夕阳西下,黄河沙滩上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两人相拥着不愿分开,却终究要踏上归途。
谢维康扶起李梅,骑着自行车慢慢往裁缝店走,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响。
……
两天后一大早,谢维康就去找老板娘董莉请了三天假,他揣着攒下的钱,拦了辆出租车去裁缝店接李梅,如约前往人民医院。
上午八点,李梅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戴着蓝色的病号帽,乌黑的秀发被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
护工推着轮椅,正要将她送进手术室时,李梅突然从轮椅上弹起来,死死抱住谢维康的腰,哭得撕心裂肺。
这些天,她一直在痛苦中挣扎,总盼着能有转圜的余地。
可当手术室的门就在眼前时,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要和腹中的孩子永别了。
那是深入骨髓的不舍,更是对孩子无法言说的愧疚。
谢维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眼泪无声地滑落。
没人知道,他看似坚强的外表下,藏着和李梅同样深重的痛苦,那也是他的骨肉啊,身体里流着和他一样的血啊。
“你们还做不做?后面还有病人等着呢!”护工的催促声打破了两人的相拥。
谢维康松开手,用指腹轻轻拭去李梅的眼泪,努力挤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李梅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缓缓点头。
她知道,反抗不了的命运,只能接受。
她牵强地扯出一丝微笑,转身坐回轮椅。
在被推入门缝的那一刻,她还不忘回头望了一眼,给了谢维康一个安心的眼神。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过得格外缓慢。
谢维康紧盯着手术室的红灯,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双手在身侧攥得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无意间瞥见不远处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李父,正和他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术室的大门,肩膀微微佝偻。
“李叔叔,您什么时候来的?”谢维康走上前轻声问道。
李父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大约三十分钟后,手术室的红灯灭了。
当李梅被推出来时,谢维康冲了上去,焦急地询问:“梅子姐姐,怎么样?没事吧?”谢维康握住李梅的手,声音里满是关切。
李梅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却还是挤出一丝笑容:“康康,我没事。”
谢维康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忽然想到李父,于是说道:“梅子姐姐,你爸来看你了……咦,人呢?”谢维康望着那道已经远去的佝偻背影,突然沉默了。
李梅被送到观察室休息。
谢维康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她依旧很美,只是脸色苍白,眉宇间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李梅似乎感受到了暖意,缓缓睁开眼,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一瞬间,她的眼神里满是安心。
观察了两个小时后,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可以回家休养。
谢维康按照赖春香之前的嘱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口罩和帽子给李梅戴上,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出医院,拦了辆出租车回裁缝店。
……
他先把李梅扶上阁楼的床,盖好被子,转身去厨房煮了碗清淡的小米粥,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等李梅睡着后,他又匆匆赶往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鲫鱼,他记得,李梅最爱喝鲫鱼汤。
炉火微燃,砂锅在灶上慢慢熬着,乳白色的汤汁渐渐溢出鲜香。
日落西山时,谢维康端着温热的鲫鱼汤上楼,李梅闻到香味睁开眼,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安心与欢喜。
接下来的三天,谢维康没回厂里的寝室,寸步不离地守在裁缝店。
白天变着花样给李梅做营养餐,晚上帮她端水擦身、处理私事,俨然像个悉心照料产后妻子的丈夫。
唯一的遗憾,是少了那个本该躺在她怀里的孩子。
夜深了,他就趴在床头打个盹,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
三天后,李梅的精神好了些,谢维康才回到厂里上班,他知道,眼下多挣钱,才能给李梅更好的保障。
每天下班后,他都第一时间赶到裁缝店,按照赖春香的建议,炖鸡、熬鱼、煮鸽子汤,把各种营养品换着花样做给李梅吃,晚上依旧守在她的床边,直到她睡熟才敢合眼。
这样过了十天左右,谢维康晚上来到阁楼时,意外发现地上铺了层干净的褥子,那是个简易的地铺。
“这是谁弄的?”他蹲下身摸了摸褥子,还带着阳光的暖意。
李梅坐在床边,伸手捧着他的脸,指尖划过他的黑眼圈,心疼道:“看你天天趴在床头睡不好,我就给你铺了个地铺,这样能睡得踏实些。”
谢维康又感动又心疼,伸手要扶她躺下,温柔地说道:“傻瓜,你身体还没好,怎么能干活呢?要铺也等我来啊。”
李梅轻轻拍开他的手,笑着说道:“躺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没事的。”
谢维康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两人相视而笑,阁楼里的沉闷终于散了些。
日子过得很慢,慢到每一分都要数着过,因为李梅的身体恢复得并不算快。
可日子又过得很快,快到转瞬间,李父定下的一月之约,就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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