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三在来般若溪谷地之前,并不知道这里的瀑布后有溶洞。
准确来说,昨日天黑之前,他都不知道。
他只是听村里一些年过半百的老人说,庐山的三叠泉、石门涧、玉帘泉等瀑布都有溶洞,便揣度着这里的瀑布是不是也有溶洞?
连日来的明察暗探,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在他打算放弃的时候,昨日天黑时分,他无意发现一块巴掌大,又薄又平整的岩石片,下意识地捡起来,打了个水漂。
岩石片轻快地在潭面跳跃几下后,穿过了瀑布的水帘。
他没有听到岩石片落水的声音。
瀑布后有溶洞!
他怕自己妄想,又捡了两块石头,假借打水漂的动作试了两回,真的有溶洞!
记下瀑布的位置后,怕旁人发现,濮三赶紧回了歇脚的地方。
濮三也不知道溶洞能否通向别处,他的想法是,即便不能通向别处,躲在里面,避开这次的审问也是好的。
原本,他还想带着李昌祚一起,有个人做伴,也就没那么害怕。
而且要不是李昌祚,他也不能进巡护队,每月也赚不到那两贯钱。
想到每月赚的那两贯钱,濮三不由更恨陶令仪了。
三年前,他正四处奔走着找活干,一个自称姓李的白胡子老头找到他,声称只要他能进巡护队,就每月给他五百文钱。
当时,正处雨季,手里已经两月没活,家里也穷得快要揭不开锅,而雨季至少还有两三个月才能结束。五百文钱虽不多,却可解他的燃眉之急。但他更有自知之明,知道凭他的本事,进不去巡护队。
可白胡子李老头说,巡护队守的是皇家禁林,无要事不能轻易离开庐山。
而巡护队的人,又多是青壮年,正是难耐寂寞的年纪。他只要带着酒肉,十天半月去一回他们途经之地,勾出其中一两个人的酒瘾,总有办法可以进去。
左右他也找不到活干,且就算进不了巡护队,还能白吃白喝白胡子李老头几顿,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万一走了狗屎运,真进了巡护队,那以后不仅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还能每月白赚白胡子李老头五百文钱,何乐不为?
于是,他按照白胡子李老头手把手的教导,假扮成找不到活干,只能到庐山采药为生的人,在与巡护队碰上多回后,竟真的靠手里的酒与他们搭上了话。
只是想要进巡护队,却没那么简单。
好多次,他都要坚持不下去了,白胡子李老头却叫他不要急。
就这么过了大半年,巡护队中总找他讨酒喝的李昌祚就问他要不要进巡护队,然后他就做梦般进了巡护队。
白胡子李老头也很守信,每月初一都会给他五百文钱。
在连给了三个月后,白胡子李老头告诉他,如果他能时时提供巡护队巡逻的路线,每月可以给他两贯钱。
巡护队巡逻的路线以及巡逻的时间,基本上是固定的,只是偶尔薛峻珩会突然点几个人,到某个地方巡逻,或者突然改变巡逻的路线。
他不想失去巡护队的工作,也舍不得那两贯钱,在问清楚白胡子李老头只是想避开巡护队,进香果树群落采集香果菌、紫芝、三叶青等珍稀药材后,又果断地答应了下来。
在崔述于一线天遭遇伏杀之前,濮三一直以为,白胡子李老头只是个资深采药人。
他曾听村里那些年过半百的老人闲聊时说过,有采药人在庐山挖到百年紫芝,卖了两百贯钱。
他以为白胡子李老头也想挖到百年紫芝。
在崔述于一线天遭遇伏杀,他们都被关到般若溪谷地,被连番审问之后,濮三才猛然惊觉,他就是他们在找的那个内应!
白胡子李老头养着三只野猴,遇到巡护队临时巡逻或者突然改变巡逻路线的情况,他只要学彩雉叫上五声,三只野猴就会跟着他,在林中跳跃大叫,以此传递消息。
庐山多野猴,三只野猴每次找他时,都会带上几只真正的野猴。
他为打消巡护队的人的怀疑,每每野猴出现,都会喂它们一些吃食。
一来二去,巡护队的人都与这群野猴熟悉了,每次遇到它们跟随时,只当它们亲人。
在香果树群落那日,他实在吓坏了,很怕白胡子李老头也被他们抓住,就在薛峻珩他们进乔林之后,他借着行方便,悄悄将野猴唤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那几只野猴能不能听懂人话,反正跟它们说了香果树群落的事后,它们就走了。
但在他跟着薛峻珩去一线天崖顶搜查的路上,他又看到了那三只野猴,还听到了它们的叫声。
在听到其中一只野猴的尖叫不久,他们就遭到了伏击。
等他们将伏击的人打退,赶到一线天崖顶的时候,已经晚了。
伏杀崔述的人已经逃了。
跟着那些人一起逃跑的,还有那三只野猴。
虽然事后巡护队不少人都说,那三只野猴的尖叫是在提醒他们有伏击,但濮三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般若溪谷地就是一块谷地,为了避风取暖,往往七八个人缩在一块,彼此取暖。李昌祚没了酒喝,整日萎靡在草丛里,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哪里也不肯去。
濮三找了他几次,他都不肯从草丛里起来。
濮三没有办法,只能抛弃他,独自上路。
但他太高估自己了。
在巡护队这两年,为取信众人,尤其是李昌祚,他几乎日日都在陪他饮酒作乐,身子早就不如干采造户时那么壮实了。
这几日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精神还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仅存的那一点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入水后,冰凉的溪水如针刺一般扎在濮三的身上,他勉强支撑着往前游了不到半丈,手脚便渐渐有了僵硬之意。
咬着牙,又往前游了小半丈,芦苇管中已不见空气,只有倒灌下来的冰凉潭水。
求生的本能让濮三想冲出水面,呼吸自由的空气,手脚却似冰坨一块,拖着他往水下坠去。
……
卢浔得了崔述的命令,大步回到董奉原药圃西南的藤桥,命看守藤桥的校尉立刻带人去般若溪谷地将濮三带出来。
校尉带着人去了谷地半晌,匆匆回来禀报道:“濮三不在谷地!”
卢浔骂了句‘废物’后,冷笑:“他不在谷地,难不成是长翅膀飞走了?”
校尉不敢辩驳,再次回了谷地寻找。
卢浔等得不耐烦,也亲自进了谷地。
濮三不在谷地。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沿着溪水往下游去了。
因他每日都会往下游去好几趟,也没人觉得奇怪。
卢浔冷哼一声,立刻带了人沿着般若溪往下游找去。
快要找到头,却依旧不见濮三的人影,卢浔正要命人再往四周找找,就见春桃、秋菱带着陶令仪和崔述飞身而来,径直落在了东壁第三处瀑布前的水潭边。
卢浔见他们这般行色匆匆,也迅速赶了过来。顺他们的目光看向水潭,看到潭底的濮三,一股寒意猛地自脚底蹿了上来!
水潭并不深,也就两米左右。潭水清澈,一眼就能见底。濮三张着双手,面朝潭底,一动不动。
他这是……
卢浔顾不得多想,一个猛扎潜入水底,拉着濮三的胳膊,就将他带了上来。
校尉也随后一步赶到,帮着将濮三拉出水潭后,立时弯腰俯背。
卢浔则迅速将濮三倒挂在他背上。
校尉用力震动腰身,给他催吐。
卢浔一边扶着濮三,一边快速吩咐:“棉絮,苇管,快,立刻拿给我!”
府兵皆是训练有素之人。
只顷刻,便有人从脚上的棉鞋里抓了两团棉花递过来,又有人跳进水潭,将濮三用过的那支芦苇管捡了回来。
濮三显然在水里已有不少时候,光靠震动已经不顶事。
卢浔也极是果决,眼见此法无效,便麻利的将濮三从校尉背上拉下来平躺在地上,拿过棉花,扯得松软后,在他口鼻处各放了两片,随后与校尉两人各握住濮三的手臂前推后拉,另有一府兵拿起芦苇管朝着濮三的鼻孔快速吹气。
山风凛冽,陶令仪被春桃带过来,喝了不少冷风,本就虚弱的身子经此一遭,胃里如濒临爆发的火山一般翻涌难忍,头也阵阵晕眩,让她几乎站不住脚。
死死地抓着春桃的手臂,闭眼缓了许久,待将昏眩都压下去后,才重新睁眼。
看到躺在地上的濮三,陶令仪心头一沉,飞快扫一眼卢浔等人的急救措施后,扶着春桃上前,蹲身指向濮三胸骨中下三分之一的位置,命令卢浔,“双手交握,按压这里!对,就是距离胸骨半寸的地方,跪在他身侧的位置,以每息疾按八次为标准。”
许是府兵出身,卢浔无论是动作,还是力道都很规范。
陶令仪看了几眼,确定无误后,又指挥校尉:“你来给他做人工呼吸,就是捏着他的鼻子,嘴对嘴用力吹气,卢都尉每按三十下,你就吹气两次,一次半息,两次一息。”
卢浔与校尉配合得极为默契。
大概七八分钟后,濮三呕出了一口水,紧接着,又呕出了两口水。
陶令仪立刻提醒:“将他的头歪到一边。”
濮三醒了。
但他溺水太久,纵是醒了,也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暂时无法审问。
安排好他后续的治疗,又目送府兵送他回黄岩寺后,陶令仪看向瀑布。
先前形势逼人,由不得她多想,便一股脑将瀑布后有溶洞的事说了出来。
现在她该如何解释,她知道这里有溶洞一事呢?
听人说的?听谁说的?
既知有溶洞,为何不早提醒?
无论是哪一个问题,她都没有办法回答。
思来想去,陶令仪决定跳过这个问题,她相信崔述并非刨根究底之人。
回过头,陶令仪又看向谷地的人群。
春桃、秋菱带着她和崔述飞身过来,便已足够引人注目,卢浔跳水救人也瞒不了人。如今谷地的人群皆三三两两围成一团,或远或近的张望着这边。
从偶尔顺风飘过来的议论声中,不难听出,他们并不知道濮三是打算逃跑才险些淹死在水潭。
但不管他们知不知道,他们都不宜再留在般若溪谷地了。
“其实,崔伯父在一线天遭遇伏杀的事,根本没有必要隐瞒。”般若溪谷地的温度本来就不高,如今夕阳已经沉下去,山风徐徐刮来,裹挟着瀑布的寒气,冻得陶令仪话刚出口,便忍不住打了两个寒颤。
春桃看到,赶紧握紧她的手,将她带到背风的地方后,又让秋菱去马车里给她拿件厚实的衣裳过来。
崔述也看出来她的脸色不对,连忙催促春桃带她回黄岩寺。
陶令仪确实冷得有些受不住,抱着胳膊,缩在春桃的怀中,尽量平静的说道:“我们就光明正大地将这些人带回江州府,将崔伯父在一线天遭遇伏杀的前因后果,也大大方方地广而告之。”
“百姓当中并不缺乏聪明人,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地要除掉崔伯父,想必不用等到明日,就会有人将答案推测出来。”
“为了弄清楚答案的正确与否,我相信一定会有不少好事之人尾随崔伯父。到时,郑长史的同伙再想动手,所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崔伯父,还有这些好事之人。”
反过来说,与其百般提防郑长史的同伙时不时的行刺,不如主动出击,让郑长史的同伙没有办法行刺。
崔述没有立刻接话。
如陶令仪所料,先前一心扑在濮三很有可能是内应及濮三要逃走的事上,他来不及关注她是如何知道这处瀑布背后有溶洞的。
如今静下心来,看一看瀑布,又看一看先前濮三躺过的地方,脑海里更不由自主的划过了她从女狱火海里逃出来的一幕幕……心里霎时便有了无数的疑惑涌上来,到了嘴边,又被他给强行咽了回去。
以往只觉得她聪慧、果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再细想,她的所言所行,根本不像是一个普通的闺阁小姐。
但……
但不管她是如何知道这瀑布后有溶洞,也不管她是从哪里习来的急救之法,只要她无害人之心,他就应该给予她足够的信任。
每个人都有秘密。
他又何须计较?
至于她所献的计策……
崔述收回目光,看向她,心里除了赞赏之外,还装着满满的感叹。
无论是针对私造铁矿所献的计策,还是针对郑元方同伙所献的计策,无一例外,皆算得上是‘阳谋’。
他只需要抛弃‘羞耻心’,或者说是‘官威’,她的计策几乎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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