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廊的雪尚未扫尽,我沿着石径缓行,足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里。方才朝堂上的字字如刀,此刻余力渐消,肩背竟有些发沉。一缕冷风掠过耳际,带落枝头残雪,簌然沾上发梢。
我未抬手拂去。
身后脚步声极轻,却始终不离。萧绝没有再跟到十步之外,也未曾上前并肩。他只是落在半丈开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随我步入梅林深处。
园中静得出奇。几株老梅横斜,花瓣零落于雪面,红白相间,像是谁忘了收走的印泥。我停步时,一片梅花正巧飘坠肩头,薄而凉,贴着织金领口微微颤动。
他忽然走近。
玄色披风掠过积雪,没有言语,也没有行礼。他抬起右手,指尖在触及我肩头的瞬间顿了半息,随即轻轻一拂——那片花瓣便悄然滑落,坠入雪隙。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什么。
我也未动。不是不能避,而是那一刻,竟不愿避。多年君臣,他从未如此近地触碰我,哪怕是在我病卧深宫、命悬一线之时,他也只垂手立于帐外,连帘幕都未曾掀动。
可今日不同。
他收回手,指节微曲,似还残留着方才的温度。我眼角余光瞥见他袖口的一道旧痕,是三年前北境战报烧毁时溅上的火迹,一直未换。
“你不必每次都跟来。”我终于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软。
“陛下走得太慢。”他说,语气如常,听不出波澜,“若遇刺客,来不及反应。”
我轻笑:“刚才在殿上,你不也说查无异样?如今倒怕起刺客了。”
“人心难测。”他目光低垂,落在脚前那一小片被踩实的雪地上,“尤其是刚立下新规的人。”
我不语。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三十七人收押,四名重臣留待查办,新政筹备司初设,六部震动。这样的雷霆手段,必有人不甘。
可他也知道,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风又起,卷着碎雪扑向梅枝,几片花瓣应声而落。其中一片掠过我的鬓角,将坠未坠。萧绝伸手,这一次更自然了些,指尖擦过我耳侧发丝,将那瓣花轻轻捻下。
我们之间,忽然安静得过分。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片小小的红,许久才道:“梅花本不该开得这般早。”
“天时变了。”我望着他,“去年冬暖,春气提前。钦天监没算准,也不奇怪。”
他抬眼看向我,眸色深沉:“可有些人,等不了春天。”
我心头微震。
这话不像他会说的。萧绝向来不说隐喻,不言情绪,所有锋芒皆藏于政令兵符之后。可此刻,他站在这里,话中有话,却又止于话外。
我没有追问。
远处宫灯次第亮起,映得雪地泛青。一名扫雪内侍低头走过岔道,衣袖翻飞间露出半截红痕——与前日所见相似。我目光微凝,正欲示意,却发现萧绝已侧身挡在我与那人之间,不动声色地遮住了视线。
等那身影远去,他才退开半步。
“你早就发现了?”我问。
“从她第三次出现在南苑开始。”他答得平静,“绿芜递过消息,但我没让陛下知道。”
“为何?”
“因为您太累。”他声音低了几分,“昨日批完七百份折子,今晨又连压三场朝议。若您为这点线索再彻夜布防……不值得。”
我怔住。
没有人敢对我说“不值得”。大臣们争先恐后献策,生怕显得不够忠勤;皇夫们巴不得我多生事端,好趁机插手权柄。唯有他,在所有人都盼着我继续挥剑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不值得。
寒风吹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我忽然觉得,这园子里的冷,并不如他这句话来得刺骨。
“所以你一直跟着,不只是为了防刺客?”
“是。”
“那是什么?”
他沉默片刻,终于抬头直视我:“是为了确保您能好好走出太极殿,而不是被人抬出去。”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不是臣子该说的话。这不是摄政王该做的事。可他说得坦然,就像过去十年里每一次深夜送来军报、每一场风雨前悄然调换禁军守卫那样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第一次认真地、不受朝堂仪轨束缚地打量这个人——眉骨上有道旧伤,是替我挡下的流矢;左手小指微弯,因冻伤未愈;眼下青痕淡淡,想必昨夜也未曾安眠。
他是唯一一个,明知我说不出谢字,仍年复一年守在我身边的。
“你知道吗?”我缓缓开口,“有时候我觉得,这场局里,最不该清醒的就是你。”
他不解。
“若你也像别人一样贪权、谋利、争宠……或许我反倒轻松些。”我苦笑,“可你偏偏什么都不要,只默默做着那些我以为无人会做的选择。”
他眼神微动,终是垂下眼帘:“我只是……不想看见您孤身一人。”
风停了。
枝头最后一片梅花晃了晃,缓缓飘落。
它没有落在地上,而是恰好停在我的袖口,被织金纹路托住,像一枚未盖下的朱印。
萧绝看着那朵花,忽然伸手解下腰间佩刀,递到我面前。
我愕然:“这是做什么?”
“刀还在。”他说,“只要您还需要,它就永远在。”
我没有接。
月光破云而出,照在他脸上,映出一丝极淡的疲惫。那是只有我知道的真相——这个看似铁血无情的男人,早已把全部软肋藏进了对我的忠诚里。
而我,竟用了这么多年才看清。
远处传来更鼓,已是戌时三刻。宫门将闭,各殿熄灯。唯有御花园这一角,宫灯未灭,雪光映人。
我终于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刀鞘——冰冷,坚硬,一如他这些年的心肠。
但他没有收回。
我们就这么站着,一人持刀,一人抚鞘,中间隔着半尺空气,却像是隔了整整半生光阴。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却清晰:
“下次……别解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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