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初散,湘水之畔,岳麓书院那古朴厚重、悬着鎏金匾额的黑漆大门,在沉缓的吱呀声中,向小石头豁然洞开。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樟木清香与淡淡苔藓气息的风,迎面扑来。他身着柳娘子赶制的半新青布直缀,肩背书箱,深吸一口气,攥了攥微微汗湿的拳头,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青石板铺就的甬道蜿蜒伸向深处,两侧参天古木掩映着鳞次栉比的斋舍、讲堂,飞檐翘角,庄严肃穆。偶有身着月白襕衫的学子步履从容地走过,或三五成群低声论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静而博大的学术气息。小石头心跳加速,既有得偿所愿的激动,也有山野小子闯入大雅之堂的惶惑与自卑。
报备、安顿,一切由书院杂役程式化地办理。他被分到一间靠山墙的狭小斋舍,与另外两名学子同住。舍内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但窗明几净,推窗可见满目苍翠。同舍两人,一人姓赵,锦衣华服,面色倨傲,见小石头行李寒酸,鼻子里轻轻一哼,便转过头去;另一人姓周,名文渊,布衣素衫,面容清癯,只是淡淡点头示意,便继续埋首书中。
最初的几日,小石头如履薄冰。讲堂之上,先生讲授经义,引经据典,微言大义,与他往日所学深浅立判。他凝神屏息,奋力笔记,生怕漏掉一字。课后,学子们切磋学问,谈笑风生,多言及家学渊源、京华见闻,小石头插不上话,只能默默旁听,愈发感到自己与这环境的格格不入。
一次课上,先生论及《春秋》某义,众说纷纭。那赵姓学子引某世家注解,侃侃而谈,赢得一片附和。小石头凝思片刻,想起杜明远曾以民间疾苦实例阐释类似道理,便鼓起勇气,起身以质朴语言陈述己见,虽未引经据典,却直指本质,贴近人情。
话音甫落,堂内竟有片刻寂静。随即,那赵学子嗤笑一声,语带讥讽:“村野鄙见,也敢登大雅之堂?可知此义,郑注孔疏如何说?”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小石头脸颊瞬间滚烫,杵在原地,进退维谷。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到平安县时,那个被孩童嘲笑的孤苦乞儿。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退缩。他紧紧抿着嘴唇,迎着那些或轻视或好奇的目光,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学生……学生不知郑注孔疏。只知圣人之道,在明是非,辨善恶,恤民瘼。若注解之高妙,远离生民之艰辛,恐……恐非治学之本意。”
这番话,掷地有声,虽显稚嫩,却自有一股不容轻忽的底气与锋芒。堂上那位一直微阖双目的主讲先生,倏然睁眼,深深看了小石头一眼,未置可否,只道:“坐下吧。治学需根基,亦需见识。”
课后,小石头独自一人,沿着书院后的爱晚亭小径慢慢走着,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杜明远的殷切期望,想起平安县的温暖灯火,鼻尖阵阵发酸。难道自己千辛万苦来到此地,终究只是个笑话?
正彷徨间,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石兄,请留步。”
小石头回头,见是那位同舍的周文渊。周文渊拱手一礼,神色诚恳:“方才堂上之言,石兄见识不凡,周某佩服。那赵孟然(赵学子)乃江宁织造赵家子弟,向来如此,石兄不必介怀。”
小石头忙还礼,苦笑道:“周兄谬赞,石头……惭愧,根基浅薄,贻笑大方了。”
周文渊摇头:“学问岂有高低贵贱?唯有真知灼见最为可贵。 石兄来自民间,所言所感,正是我等闭门造车者所缺。若不嫌弃,日后可多切磋。”
一席话,如春风拂过冰面。小石头心中暖流涌动,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他明白,这仅仅是开始。岳麓书院这片深海,暗流涌动,他这叶孤舟,能否凭借自身的坚韧与逐渐获得的微光,真正扬帆起航?
偏见如冰,初遇即寒。
一句质朴之言,能否敲开这学术殿堂的厚重之门?
周文渊的善意,是雪中送炭,还是杯水车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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