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五月二十八,子时,大凌河入海口以南的无名滩头。
浓雾如墨,海风呜咽。卢象升卓立于一艘改良苍山船船首,铁甲凝霜,身形挺拔如松。他身后,一万河北新军精锐寂然无声地隐蔽在众多的舟船之中。这是他以戚继光遗法为基,融入西式操典,倾注心血编练而成的精锐,装备着改进的鲁密铳与轻型野战炮,也是帝国一把秘刃。
“登陆。”军令低沉如铁,斩钉截铁。
没有灯火,没有喧哗。无数扁舟、舢板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冲向预定的滩头。士卒们沉默地涉过冰冷的海水,将轻型野战炮推向滩头,身上背负着掺了糠麸的救命干粮。
此刻,大凌河城头,督师袁崇焕凭垛远眺,他身上残破的山文甲在微弱月光下泛着幽光,手下参将祖大弼侍立一侧,紧握雁翎刀,目光如炬。游击将军何可纲则在不远处,沉默地擦拭着他的三眼铳。
“督师,东南方向有火光!”祖大弼突然低呼,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袁崇焕凝目向黑山咀方向望去,但见远处夜空下,隐约有火光闪烁,随即闷雷般的爆炸声隐隐传来。他枯槁的手指猛然抓住冰冷的垛墙,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是卢军门!他到了!”
几乎同时,一骑快马自东南方冲破浓雾,驰至城下。马上骑士浑身浴血,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呐喊:“河北新军奉旨破阵!请城中接应!”
“开城门!”袁崇焕须发皆张,决然下令,“大弼,率两千精锐出城接应!何游击,领火铳手于城上掩护,压制敌军!”
“得令!”祖大弼如猛虎下山,雁翎刀铿然出鞘,“关宁的儿郎们,随我接应卢军门,杀虏报国!”
此时的黑山咀后金炮阵,已化作一片修罗杀场。
卢象升亲率五百亲兵死战断后,抵挡着汹涌而来的后金援军。参将佟麟阁手持长柄大刀,率三百死士死死挡住硕托铁骑的疯狂冲击。这位以悍勇着称的将领身被数创,血染征袍,仍大呼酣战:“大明江山,岂容胡虏践踏!”
一柄马刀劈开他的肩胛,鲜血如注。佟麟阁踉跄半步,反手将大刀横扫,一名敌骑应声落马。他顺势前冲,刀锋上挑,又一名巴牙喇捂喉倒下。
“将军小心!”亲兵嘶喊未落,数支破甲重箭已呼啸而至,贯穿了佟麟阁的胸膛。他怒目圆睁,以刀拄地,气绝而身不倒。
另一侧,游击王耀吾正指挥士卒破坏最后几门重炮。见后金骑兵再度冲来,他厉声大喝:“点火!与炮同殉!”数名重伤的士卒闻令,毫不犹豫地抱着火药桶滚向炮架。轰然巨响接连爆发,烈焰腾空,人与巨炮俱碎。
王耀吾转身欲退,却被斜里刺来的长枪贯穿大腿。他挥刀斩断枪杆,鲜血泉涌。“走!”他一把推开要来搀扶的亲兵,“告诉军门,王某……尽忠了!”
话音未落,硕托亲率的白甲兵已杀到近前,狼牙棒带着恶风砸下。王耀吾举刀相迎,刀身应声而断。第二击紧随而至,铁盔碎裂,红白四溅。
正是这前仆后继、惨烈无比的牺牲,为祖大弼的接应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开城门!”祖大弼一马当先,两千关宁精锐如决堤洪流,倾巢而出。这些被围困数月、饥寒交迫的守军,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斗志与战力。
“接应卢军门!杀!”祖大弼雁翎刀翻飞,寒光闪处,连斩数名后金骑兵。他身后的关宁军士卒迅速结阵,长枪如林,死死顶住敌骑的冲击。
城头之上,何可纲看得真切,急令:“火铳手,齐射!压制左翼蒙古骑射手!”
排铳爆响,硝烟弥漫,正要迂回包抄的蒙古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攻势为之一滞。
正在血战中苦撑的卢象升部,见到城内守军冲出,顿时精神大振。卢象升举刀高呼:“援军已至!向城门,突击!”残存的河北新军将士爆发出最后的气力,向城门方向奋力冲杀。
混战中,游击李德邻率领丙营残部,护着寥寥数辆抢运出来的粮车,且战且走。眼见城门在望,一支流矢破空而来,正中他的后心。这位老将踉跄跪地,仍用尽最后力气,将一袋粮食奋力抛向接应的士卒:“送…送进去…给守城的弟兄…”
祖大弼杀到近前,只见李德邻已含笑而逝,双手仍保持着抛粮的姿势。他虎目含泪,嘶声怒吼:“快!抢运粮车!老子给你们断后!”言罢,雁翎刀舞得密不透风,接连劈翻三名追兵,状若疯虎。
卢象升终于杀透重围,与祖大弼会合。两位战将皆是血染征袍,甲胄破损,在乱军之中相视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唯有手中兵刃,继续向着共同的敌人挥砍。
当最后一批伤兵和那几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载着不足千斤粮食的大车冲入城门,沉重的千斤闸在刺耳的绞盘声中轰然落下,将城外的腥风血雨与震天杀声隔绝开来。
城外,七千河北子弟永远留在了这片冰冷的土地上;城内,抢运入城的些许粮食虽微不足道,但那用鲜血换来的希望之火,已在这座孤城中重新点燃。
袁崇焕亲自搀扶着几乎脱力的卢象升登上残破的城楼。望着城外尸横遍野、烟火未熄的战场,卢象升声音沙哑沉痛:“象升…有负圣托,折损过多精锐…”
“建斗已尽力了!此战,毁敌重炮十七门,焚其粮秣军资无数,更兼粮秣入城,军心大振!”袁崇焕紧紧握住他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大凌河,我们还能再守下去!”
卢象升勉力想挤出一丝笑容,嘴唇却因干裂而渗出血丝。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连日奔波的疲惫、激战的消耗、失血过多的虚弱,在这一刻同时爆发。他眼前一黑,身躯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向前倒去。
“军门!”
“快!医官!医官何在!”
身旁的亲兵和将领们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住,紧急救治。
袁崇焕看着被抬下去的卢象升,又环视周围这惨烈得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热泪,终于顺着这位督师坚毅的脸颊滑落。这泪水,为死去的将士,为获救的城池,也为这来之不易、代价惨重的胜利。
此役,卢象升带来的一万河北新军精锐,经历河口强攻与滩头血战,能站立者已不足三千,将领佟麟阁等多人阵亡,可谓伤亡惨重。然大凌河长达半年之久的铁壁合围,终被这内外夹击的雷霆一击,撕开了一道巨大的、无法弥合的血口。
东方既白,万道晨曦刺破硝烟,照在残破不堪的城墙之上。阵亡将士的鲜血深深渗入这片他们誓死守卫的土地,而那不屈的意志与微茫却坚韧的希望,正于这血沃之地,悄然萌芽。
后金围城工事的核心——炮阵被毁,物资损失巨大,加之南线金州、中路松山堡接连失利,皇太极在得知这一切时眼里都能冒出火,钢齿咬碎恨声道:“好你个袁蛮子,这次又让你跑了”,皇太极对这位关宁督师袁崇焕的恨那是透入骨髓的。
但他毕竟是皇太极,一代枭雄。深知继续强攻大凌河已得不偿失,甚至可能陷入明军各路援军的反包围之中。他审时度势,不得不下令,逐步撤围,收缩兵力。
数日后,伴随着八百里加急马蹄声飞驰入京的,是两份沉甸甸的捷报。
一份来自辽东南线,孙元化在达成战略牵制目的后,审慎地指挥登莱和东江军余部,在金州地区与杜度部脱离接触,利用水师优势,顺利撤回登莱。虽未占领金州,但圆满完成了牵制大量后金兵力、策应主战场的任务。
另一份,则来自大凌河,详细禀报了卢象升部成功登陆、与守军内外夹击、焚毁敌炮阵、最终迫使后金撤围的详细经过。
乾清宫内,崇祯皇帝朱由检仔细阅读着这两份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捷报,久久无言。他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深沉的、复杂的疲惫与凝重。他追赠满桂为太子太傅,谥号“忠武”,下令在松山堡立祠祭祀。厚恤佟麟阁、李德邻等所有阵亡将士,所有阵亡将士皆入忠魂塔。对孙元化、卢象升、祖大寿、张之极等有功将士予以褒奖,着卢象升奉旨重建河北军,赐名“天雄军”。
然而,他心中清楚,这场胜利,代价何其惨重。无数忠勇将士埋骨沙场,耗费的钱粮物资更是天文数字。新钞的推行依旧面临挑战,西南土司的叛乱亟待平定,海上荷兰人的威胁日益显现…
在沈阳,皇太极的愤怒与挫败感同样强烈。幼弟多铎战死,两白旗精锐受损,大凌河围城功败垂成,南线亦未取得决定性战果。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大明这个庞然大物,在垂死挣扎时所能爆发出的惊人力量。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对手,调整其未来的战略。
大明帝国,在经历了一场关乎国运的惊涛骇浪之后,终于获得了一丝宝贵的、短暂的喘息之机。辽东的战局暂时稳定下来,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并非终结。北方的巨兽只是在舔舐伤口,西南的阴云仍在积聚,海上的风浪远未停息。帝国的航船,依旧航行在布满暗礁与风暴的未知海域,前途,依旧吉凶未卜。而崇祯五年的春天,就在这血与火交织的悲壮与希望中,缓缓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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