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金州化为血火炼狱,死死拖住济尔哈朗、阿巴泰两部后金精锐的同时,辽西走廊的战局,依照朱由检的精心策划,正一步步走向那个预定的爆发点。
五月中下旬,宁远城。
总兵满桂接到了兵部转来的皇帝密旨。这位以勇猛刚烈着称的蒙古族将领,读完“许败不许胜,诱敌至松山”的方略后,一双浓眉几乎拧在一起,虬髯因愤怒而根根戟张。他一生征战,向来只有挺枪陷阵,何曾主动后退?将令箭重重拍在案上,他环视帐下诸将,声音如同闷雷:“皇上要咱老满当一回诱饵,把鞑子的打援主力引到松山去!弟兄们,这差事窝囊,但关乎大凌河数万袍泽的生死,关乎辽西大局!谁愿随我去当这个‘败军之将’?”
帐下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阵阵低吼:“愿随军门!”
“好!”满桂虎目圆睁,“挑选五千精锐骑兵,多带旌旗锣鼓,明日拂晓,出宁远,直扑大凌河方向!记住,阵势要给老子摆足,打得要像那么回事,但一旦建奴主力出现,听我号令,且战且退,不准恋战!”
五月二十日,满桂率领的“援军”大张旗鼓地离开了宁远。旌旗遮天,烟尘滚地,蹄声如雷,生怕后金哨探看不见。果然,行至大凌河西南约八十里处,前方丘陵间尘头大起,马蹄声如同地皮在颤抖——后金的打援部队出现了。
这支由贝勒杜度统领的精锐,乃是正白旗的百战劲旅,夹杂着凶悍的蒙古附庸骑兵,人数逾万。他们甫一出现,那股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杀气便扑面而来。八旗骑兵策马而来,阵型看似松散,实则暗合章法,人马皆披重甲,在春日下泛着冷硬的铁光,如同一片移动的钢铁丛林。
“列阵!”满桂见状,非但不惧,反而血气上涌。他挥动长刀,一马当先,率部迎了上去。他知道,要引狼入阱,必须先见血!
刹那间,箭矢如同泼水般对射。明军骑兵奋勇前冲,与后金前锋狠狠撞在一起!金铁交鸣之声炸响,战马的嘶鸣与垂死者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天空。八旗兵确实凶悍绝伦,他们凭借高超的骑术和强健的体魄,往往在马上就能格开明军刺来的长枪,反手一刀便结果性命。更有骁勇者,甚至直接策马撞入明军阵中,狼牙棒挥舞间,带起一片血雨腥风。
满桂身先士卒,一杆长刀舞得如同风车,刀光过处,接连将三名扑来的后金巴牙喇兵劈落马下,其悍勇引得双方士卒侧目。然而,个人武勇难以扭转整体劣势。杜度用兵老辣,很快看出明军力弱,立即挥动旗帜,命令两翼的蒙古骑兵如同饿狼般包抄上来,试图一口吞掉这块肥肉。
满桂牢记使命,见敌军主力已被牢牢吸引,且本方阵型在八旗持续不断的猛攻下已显松动,他猛地吹响了一声凄厉的牛角号。
“撤!向松山方向撤退!”
明军闻令,迅速脱离接触,后队变前队,开始有序后撤。他们丢弃部分辎重、旌旗,故作慌乱,但核心部队的建制并未被打散。
杜度见明军“溃败”,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却也不愿放过这到手的功劳。“追!擒杀满桂者,重赏!”他挥刀大喝,后金骑兵如决堤洪水般汹涌追去。这些八旗马甲追击时依旧保持着极强的压迫感,他们如同附骨之疽,利用骑射优势不断袭扰明军后队,将一个个掉队的明军士卒射落马下,战刀挥舞,绝无活口。
满桂看着身边不断减少的弟兄,心如刀割,却只能咬牙坚持,将这股熊熊燃烧的怒火压在心底,引着身后这群穷凶极恶的“猎物”,一步步奔向预定的坟场——松山。
五月二十二日傍晚,满桂率领损失惨重、人困马乏的残部,终于退入低矮的松山城。他刚踏入城门,就厉声下令:“快!封死城门!所有能动弹的,都给老子上城!鞑子马上就到!”
几乎在城门轰然关闭的同时,杜度的大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了地平线,将松山城围得水泄不通。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营帐和如林般的刀枪,满桂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汗水,对身旁脸色发白的守备金国凤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金守备,这下,咱们可成了瓮中之鳖了。怕不怕?”
金国凤挺直腰板:“满军门说哪里话!能跟您并肩杀虏,是末将的福分!”
杜度围城之后,并未立即发动强攻。他仔细勘察后,决定采取围困辅以炮击和试探性攻击。接下来的两日,小规模的攻防战不断爆发。八旗兵的凶悍在攻城时展露无遗,他们顶着城头稀疏的箭矢擂石,凭借矫健的身手攀爬矮墙,悍不畏死。满桂亲自持刀在城头督战,哪里危急就扑向哪里,刀锋都已砍出缺口,浑身浴血,仿佛血人。
五月二十五,凌晨,大雾弥漫,伸手难见五指。
围城已达三日的后金军营地,尚沉浸在一片黎明前的寂静中。杜度判断,明军已近强弩之末,准备在今日发动总攻。
突然,如同九天惊雷,从西北方向(大兴堡)传来了连绵不绝的、不同于以往任何明军火炮的轰鸣声!那声音更沉、更密、更连贯!
紧接着,是东南方向(锦州)震天的呐喊和急促逼近的马蹄声!
张之极统领的两万京营精锐,如同神兵天降,在浓雾的掩护下进入了预设阵地。他们装备之精良,远超寻常边军。此刻,数百门各式火炮(包括大将军炮、佛郎机等)被推至阵前,炮口焰光在浓雾中连成一片,如同地狱之火闪烁!
“放!”随着令旗挥下,京营炮阵发出了毁灭性的咆哮!
炮弹如同冰雹般砸向后金军营地,尤其是其侧翼骑兵集结区域。实心弹犁开大地,所过之处人马俱碎;霰弹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一片;更有一发发开花弹(爆炸弹)落入密集人群,轰然炸响,破片四射,引得残肢断臂横飞!这突如其来的、前所未有的猛烈炮火,瞬间将还在营中备战的八旗兵打懵了,营地陷入一片火海与混乱,精心布置的阵型被硬生生撕开数道口子。
炮火尚未完全停歇,京营步兵动了!他们以严整无比的阵型向前推进。最前排是如林的长枪兵,其后则是密集的火铳手。这些火铳手并非胡乱射击,而是分成数排,轮番齐射!“砰砰砰——”爆豆般的铳声密集得几乎没有间隙,白色的硝烟在雾中弥漫,形成一道致命的弹幕。铅弹如同疾风骤雨,泼向那些刚从炮火中幸存、试图组织反击的后金士兵。即便身披重甲,在如此近的距离被多枚铅弹击中,也难逃甲碎人亡的下场!
京营的火器,在这一刻展现了其恐怖的杀戮效率!
几乎在同一时间,祖大寿的锦州军也从雾中杀出,猛攻后金军的另一侧翼和后方。锦州兵久驻边关,与后金仇深似海,作战极其悍勇,如同决堤洪水,瞬间就冲垮了几个蒙古附庸兵的营寨。
杜度大军猝不及防,瞬间陷入三面受敌的绝境!松山城下,猎人与猎物角色陡然逆转。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到了!”松山城头,已经数处负伤、血染征袍的满桂看得真切,他激动得须发皆张,多日来的憋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化为震天的咆哮:“打开城门!弟兄们,随我杀出去!里应外合,宰了这帮鞑子!”
沉重的城门再次打开,满桂一马当先,率领着城中所有还能战斗的士兵,如同受伤的猛虎,扑向已经陷入混乱的后金军。他知道,这是决胜的时刻,也是他洗刷“败退”耻辱的时刻!他挥舞卷刃的长刀,直冲敌阵最密集处,左劈右砍,勇不可当,接连将数名试图阻拦的后金军官斩落马下,所向披靡!
然而,八旗军毕竟凶悍,即便在如此劣势下,仍有部分老兵结阵自保,负隅顽抗。满桂冲杀太猛,不知不觉已深入敌阵。突然,一阵刺骨的剧痛从他肋下传来——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穿透了他破损的铠甲,深深扎入体内!
满桂身形一晃,几乎栽下马来。他猛地一把折断箭杆,怒吼一声,继续挥刀砍杀!鲜血迅速浸透了他的战袍,但他的动作却愈发狂猛,仿佛要将最后的生命之力尽数燃尽!又一名挥舞铁骨朵的后金骁将冲来,满桂不闪不避,迎着对方奋力劈斩,刀光闪过,将那骁将连人带武器劈倒,而他自己,也被对方的垂死一击扫中肩头。
“军门!”亲兵们惊呼着想要上前护卫。
“别管我!杀敌!杀光这些鞑子!”满桂嘶吼着,声音已然沙哑。他拄着长刀,挺立在尸山血海之中,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前方溃退的敌兵,如同一尊永不倒下的战神。最终,因失血过多,这位一代猛将缓缓跪倒,继而轰然倾颓,壮烈殉国于松山城下,至死,面容犹带杀意!
满桂的战死,更激起了明军的滔天怒火!京营的火器肆虐,祖大寿的锦州军舍生忘死,松山守军悲愤出击,三面夹击之下,后金军彻底崩溃。杜度虽奋力组织抵抗,甚至亲率巴牙喇护军反向冲锋,试图稳住阵脚,但在京营连绵不绝的火铳射击和炮火覆盖下,一切抵抗都显得苍白无力。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后金军尸横遍野,伤亡极其惨重,军械辎重丢弃无数,杜度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仅以身免,其麾下万余精锐,折损超过七成。
松山之战,明军依计而行,实现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反包围歼灭战!当张之极、祖大寿二人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会师,得知满桂壮烈殉国的消息时,胜利的喜悦蒙上了一层悲壮。
张将军遥望满桂倒下的方向,肃然抱拳:“满将军英勇盖世,为国捐躯,我辈当以将军为楷模!”
祖大寿虎目含泪,厉声道:“此仇必报!全军听令,目标大凌河,进军!”
没有任何休整,留下部分兵力打扫战场、看守俘虏,两支明军主力带着胜利的余威与满腔悲愤,立刻挥师东进,扑向那座被围困已久、岌岌可危的孤城——大凌河。而他们并不知道,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支奇兵,也已如离弦之箭,射向了大凌河的后金炮阵。整个辽西战局的命运天平,正在缓缓倾斜。
---
喜欢撰鼎记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撰鼎记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