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茶叶备妥,那无形的硝烟味愈发浓烈。公证人见状,硬着头皮示意,斗茶最关键环节——煮水瀹茗,正式拉开序幕。
这既是展示最基本,却也最见功力与心性的茶艺手法,亦是双方底蕴的初次碰撞。
胡永年那边,首席茶师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努力让神情恢复倨傲,仿佛要挽回方才在气势上的失利。
他使用的是一个造型精美、镂空雕刻着松鹤延年图案的红泥小炉,炭火是特意精选的上好银霜炭,燃烧时几乎无烟,且火力稳定耐烧。
煮水用的是一把錾刻着繁复缠枝莲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银壶。
茶师动作刻意追求花哨与观赏性,提壶、注水、温杯、淋壶……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舞台表演般的、经过精心设计的刻意,手腕翻转间,银壶划出亮眼而冰冷的弧线,水线如练,试图在视觉上先声夺人,夺回主动权。
他选用的是派人快马加鞭从山顶某处知名泉眼取来的“一线泉”水,水质清冽甘醇,倒也称得上难得佳品,被盛放在一个精致的玉瓮中。
然而,这番看似精湛、流畅的表演,在真正的行家眼里,却难免有些流于形式,匠气过重,如同提线木偶,少了那份与茶、与水、与器皿心神合一、浑然天成的自然韵味与灵魂,透着一股急功近利的浮躁。
反观岩叟这边,他依旧沉默如山,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他无关。
他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炉具,只是将带来的一个小巧的、黑黢黢毫不起眼的陶泥炉点燃,里面放的也是最寻常不过的、偶尔会爆出轻微噼啪声的竹炭。
煮水用的,是一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粗糙笨拙、却厚实稳重的厚壁陶壶。
他的动作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笨拙迟缓,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与表演成分,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朴实无华。
但当他提起那沉甸甸的陶壶,将已然咕嘟作响的沸水,注入一个同样质朴无华、却蕴含着大地气息的、用来温润茶叶的阔口陶碗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的动作仿佛暗合着某种独特的、源自天地自然的韵律,与那静静跳跃的橘红色火焰、蒸腾而起带着竹炭清香的白蒙蒙水汽、乃至这崖顶呜咽的风声、清冷的月光完美地融为一体,和谐无比。
水流冲击陶碗底部茶叶的声音,在他那稳定而舒缓的手势下,似乎也变得格外沉稳、圆润而悦耳,如同山涧溪流敲击卵石。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所用的水。
并非什么名泉圣水,而是从他随身携带的一个表皮斑驳、颇具年头的大葫芦里缓缓倒出的清水。
有离得近、眼尖的人隐约看到,那水色在月光与火光下,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碧绿之意,恍若活物,仿佛汲取自某种不为人知的、蕴含灵气的深山幽潭或古洞石髓,带着山野最本源、最纯净、也最富有生命力的气息,与那“一线泉”相比,高下立判。
“他在用水上,就已占了先机,夺了天地灵韵。”
陆雪芽目不转睛地看着岩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低声对裴昭雪道,眼中闪烁着敬佩的光芒,“那水……看似寻常,实则内蕴极强的活性与山川灵秀之气,非普通泉水可比,更能激发茶性。胡大师那边虽是一线泉,名头响亮,但终究是凡品,失了那份独一无二的‘野’趣与‘活’性,如同被圈养的珍禽,少了翱翔天际的灵魂。”
岩叟对茶叶的处理也极为特别,迥异于常。
他没有像寻常茶道那样将撬下的茶饼碎片直接投入壶中沸煮,而是先用那陶碗中温度恰到好处的热水快速浸润茶叶,随即毫不犹豫地弃掉这第一道略显浑浊的水液,然后用一把磨得光滑的竹制茶夹,如同对待初生婴儿般,将已然微微舒展开、散发出更浓郁陈香的茶叶,轻柔地夹入另一个早已预热好的、容量不大的紫砂小壶中。
整个过程中,他神情专注至极,眼神锐利如刀,仿佛手中的不是待冲泡的茶叶,而是亟待精心雕琢的稀世璞玉,或是……即将执行最终审判的、冰冷而精准的利器。
胡永年一方胜在技巧纯熟、器具精良、排场十足,却失之于“做”,流于表面;而岩叟一方,则胜在返璞归真、心神合一、取法自然,每一举动皆暗合茶道本质与天地韵律,已然在境界与底蕴上高出了不止一筹。
不少真正懂行的茶人和耆老暗暗点头,看向岩叟的目光中,除了原有的复杂情绪,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对真正茶道大师的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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