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蜀地，我们一路向北，行至陇西地界。此处风光与江南水乡、巴蜀险峻截然不同，天高地阔，黄土地上沟壑纵横，风过处带着干燥的尘土气息，自有一种苍凉雄浑之美。
这日午后，我们的马车行经一处略显荒僻的官道，远处是连绵的土黄色山丘，近处稀稀落落长着些耐旱的灌木。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叱骂声，夹杂着孩童微弱的哭泣。
萧衍眉头微蹙，示意车队停下。侍卫首领上前查看，很快回来禀报：“侯爷，前方是一伙流民，似乎在争抢什么东西，有个孩子被推搡在地。”
我们掀开车帘望去，只见不远处，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成年流民正围着一个破旧的包袱争抢不休，而旁边地上，趴伏着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身形瘦小，衣衫更是破烂，裸露的手臂和膝盖上带着擦伤和血迹。他并没有大声哭喊，只是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却又因疼痛或虚弱而跌坐回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此刻因泪水洗过更显清亮，里面没有孩童应有的天真，只有一片狼藉般的警惕与倔强，死死盯着那些争抢的流民。
静姝被这场景吓到，往我怀里缩了缩。明远则扒着车窗，小脸上满是同情与愤怒：“父亲，他们欺负人！”
萧衍目光扫过那群为了一点食物或财物而面目狰狞的流民，最终落在那孤零零的孩子身上，眼神深沉难辨。世道艰难，易子而食的惨剧他都见过，眼前景象虽令人心头发沉，却并非罕见。但那个孩子眼中不同于寻常乞儿的倔强，让他多看了一眼。
“去看看那孩子。”萧衍对侍卫吩咐道，声音平静无波。
侍卫领命而去，驱散了那群流民。那伙人见我们车马齐整，护卫精悍，不敢多言，悻悻散去。侍卫将那个男孩带了过来。
孩子站在马车前，浑身紧绷，像只受惊却强装镇定的小刺猬。他脸上沾着尘土，嘴唇干裂，但背脊却挺得笔直，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带着审视和防备，依次扫过侍卫、马车，最后落在掀开车帘的我们身上。
我让揽月拿了些清水和干粮递过去。孩子犹豫了一下，警惕地看着我们，但腹中的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他接过食物和水，却没有立刻狼吞虎咽，而是先小口喝了点水，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吃相并不粗鲁，甚至带着一丝残存的教养痕迹。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为何独自在此？”萧衍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仪。
孩子吞咽的动作顿住，抬头看向萧衍，似乎是在衡量该不该回答。沉默了片刻，他才用沙哑的嗓音低低道：“……没有家了。他们都死了。”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死寂，“我叫……煜儿。”
没有姓氏，只有一个乳名。寥寥数语，背后却不知藏着多少兵灾、饥荒或病痛带来的家破人亡。
静姝在我怀里小声说：“娘亲，他好可怜……”
明远也看向萧衍，眼神里带着恳求。
萧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那孩子。煜儿也回望着他，不闪不避，尽管瘦小，但那眼神里的韧劲，竟隐隐有几分萧衍年少时的影子。
“可知前路去往何方？”萧衍又问。
煜儿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强撑着那点倔强：“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
天色渐晚，荒郊野岭，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独自留在这里，无异于让他自生自灭。我看向萧衍，他亦回望我，目光交汇间，已明了彼此心意。
萧衍对那孩子道：“我们欲往北行，前路未知。你若无处可去，可暂随我们，有一口饭吃，有一席之地安身。待到了安稳城镇，是去是留，再由你自行决定。”
他没有说收留，也没有许诺什么，只是给出了一个最实际的选择。
煜儿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他看看我们，又看看身后荒凉的道路，攥着干粮的小手紧了紧，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里，挣扎、犹豫、还有一丝微弱的光亮交替闪过。最终，他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老爷，夫人。”
这便是同意了。
我们让他在后面的行李车上安顿下来，并让随行的郎中给他处理了伤口。起初几日，煜儿十分沉默，除了必要的应答，几乎不开口，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距离，吃饭时总是飞快地吃完自己那份，然后便蜷缩在角落，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安全。
明远尝试着和他说话，分享自己的玩具和书本，静姝也会好奇地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点心分给他。煜儿起初只是被动接受，眼神里带着疑惑和不适应。直到有一次，明远在练习骑小马时差点摔下来，煜儿竟下意识地冲过去扶了一把，动作敏捷得不像个饿瘦了的孩子。
萧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是在一次扎营休息时，见煜儿看着明远练剑出神，便随手折了根树枝，丢给他：“想学？”
煜儿接住树枝，眼中闪过渴望，却还是抿着嘴，先看向了我和萧衍，带着询问。
“想学便学，不想便放下。”萧衍语气淡然。
煜儿握紧了树枝，用力点了点头。
自此，队伍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沉默的身影。他跟着明远一起，在萧衍闲暇时，学习最基础的拳脚和剑式，学得极其认真刻苦，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用进去。他也开始慢慢回应明远和静姝的善意，虽然话依旧不多，但眼神里的冰霜，似乎在一点点消融。
我们依旧在路上，车轮碾过尘土，驶向未知的远方。而车厢里，除了我们一家四口，多了一个名叫煜儿的孩子。他的未来会如何，尚未可知，但至少在此刻，他不再是荒野中独自挣扎的孤雏，他的生命轨迹，因这一次偶然的驻足，悄然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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