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界的“回春堂”药铺，铜药碾子转得“咯吱”响，当归混着甘草的香气漫过门槛，把巷子里的寒气都熏得发暖。可今儿这药香却被血腥味搅了——穿黑袄的汉子正把药柜往街上掀，瓷药瓶摔在青石板上，棕色的药粉混着碎瓷，像撒了一地的骨灰。
杜月笙站在对面的布庄门后，手里捏着包薄荷糖，是药铺掌柜陆先生去年送的。当年他在码头被刀砍伤，陆先生用这薄荷混着草药给他敷伤口，说“薄荷能镇疼，心稳了才不慌”，现在却只能看着陆先生被按在药碾子上，后背被踩得变了形，嘴里的血沫子溅在《本草纲目》上，把“黄连味苦”的注解染成了黑。
“带头的是‘麻脸虎’，”阿笙往冻裂的手心里呵着白气，“原是药铺的学徒，当年偷了陆先生给瘟疫病人配的药材去卖，被打断了腿扔到郊外。现在靠着76号的李主任，带着人回来抢药铺，说要改成‘皇军疗伤处’，把药材全给日本人用，还说‘中国人的命不如狗，不配吃好药’。”
麻脸虎的瘸腿踩着陆先生的犀角药臼，臼里的麝香被踩得发烂。“陆老头，别给脸不要脸，”他用铁尺敲着药柜，“李主任说了，明儿再不交秘方，就把你这药铺烧成灰，你那宝贝孙子，正好送去给皇军试新药！”
他身后的喽啰们哄笑起来，有人把陆先生给产妇备的阿胶扔进茅厕，有人用刺刀挑着药书往火盆里送，最缺德的是个豁嘴汉子，竟把陆先生孙子小石头的银项圈扔进熬药的砂锅，项圈上的“平安”二字在药汤里翻滚，像在哭嚎。
小石头躲在药渣堆后面，怀里抱着个铁皮药箱，里面是他爹的听诊器——他爹原是西医，去年给抗日伤员治病时被日本人杀了，药箱里还留着最后一支没打完的盘尼西林。现在爷爷被打，药铺被砸，他咬着药箱的锁扣，铁锈混着泪水往嘴里钻，涩得舌根发麻。
“麻脸虎最想要地窖里的‘救命药’，”阿笙往药铺后院瞥了眼，“那是陆先生攒了三十年的稀缺药材，预备着给游击队治枪伤的。他想挖出来献给日本人，换个‘卫生队队长’的头衔，还说要在药里下毒，让来抓药的百姓都变成傻子。”
药铺的“悬壶济世”匾额被麻脸虎的人劈了，“世”字的最后一笔垂下来，像条淌血的舌头。有个老婆婆来给孙子抓退烧药，被麻脸虎的人拦在门口，说“现在只给皇军抓药”，老婆婆气得发抖，说“你们这是要断子绝孙”，却被豁嘴汉子一棍打在腰上，疼得蜷在地上，怀里的药方子飘在风里，被火盆的火星点燃。
杜月笙的薄荷糖在掌心攥得发黏，清凉的甜混着焦糊味钻进鼻孔。他记得九年前，自己在上海滩染了霍乱，是陆先生背着药箱走了十里地来救他，说“药能救命，心狠了才要命”；记得上个月，陆先生把药铺改成秘密诊所，用自己的血给伤员输血，说“药材有限，热血无限”。
“麻脸虎以为有76号撑腰，就能把良药变成毒药？”杜月笙把薄荷糖往嘴里塞了一颗，凉得太阳穴发跳，“他忘了药铺的药，能治百病，治不了黑心，只要良心还在，再毒的药也熬不化骨气。”
他抬脚走进药铺，青布长衫扫过满地的药渣。麻脸虎的人举着短棍拦他，被阿笙亮出的证件镇住——那是李主任亲笔签的“特别通行证”，特务们认得这东西，手顿时软了。
“你要的药材，我替日本人分三成。”杜月笙走到麻脸虎面前，指尖点了点他踩烂的麝香，“但这药铺的药，还得按陆先生的规矩配。”
麻脸虎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唾沫落在药碾子上，混着药粉成了黑泥：“杜先生是来给这老东西当靠山？我告诉你，李主任是我干爹，你动我试试？昨天我刚把给游击队送药的郎中，绑在电线杆上活活冻死！”
“李主任昨晚在我那儿喝参汤，”杜月笙淡淡道，“说你把他要的人参换成了萝卜干，还私吞了给皇军买药的两千大洋，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把人参交出来。”他从怀里掏出根萝卜干，往麻脸虎面前一扔，“这就是你给皇军的‘参’，嚼着辣不辣？”
萝卜干上还沾着点参须，麻脸虎的脸瞬间白了，抓萝卜干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残烛——他知道李主任最恨被糊弄，这事要是捅穿，非被灌辣椒水不可。
“你……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发紧，瘸腿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响。
“放了陆先生，”杜月笙弯腰扶起陆先生，用袖口擦他嘴角的血沫，“把地窖的药材还回来，再把小石头的银项圈从砂锅里捞出来。至于这药铺，”他看了眼小石头怀里的铁皮药箱，“该给谁抓药，还得听掌柜的。”
麻脸虎咬着牙，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坨生药。他身后的豁嘴汉子还想动手，被麻脸虎一脚踹开——他知道，杜月笙敢拿出萝卜干，手里肯定攥着能让他万劫不复的证据。
就在这时，药铺的后门突然被撞开，几十个街坊涌了进来，有扛着锄头的农夫，有拎着菜篮的妇人，为首的是个瞎眼的老郎中，是陆先生的师兄，当年被麻脸虎偷了药材害得差点饿死，现在手里还攥着根捣药杵。“麻脸虎！你占药铺害性命，我们跟你拼了！”
喽啰们顿时慌了，有个刚入伙的小子被妇人的菜篮砸在头上，疼得直叫唤。麻脸虎想喊人，却被小石头突然泼过来的药汤浇在头上，滚烫的药汁混着黄连的苦，流进眼里，烫得他嗷嗷叫，铁尺掉在地上。
混乱中，陆先生突然抢过麻脸虎掉在地上的铁尺，对着他的瘸腿就打：“我教你‘用药如用兵，心正药才灵’，是让你给人治病，不是让你拿着药当凶器！”铁尺打在麻脸虎的旧伤上，疼得他像杀猪似的嚎叫，在药渣堆里打滚。
街坊们也冲了上来，瞎眼郎医用捣药杵敲断了豁嘴汉子的手腕，农夫用锄头砸破了麻脸虎的头，连那被打疼的老婆婆，都爬起来抱住个喽啰的腿，咬得他血顺着裤腿往下淌。
76号的汽车停在药铺门口时，李主任看着满地的药渣血污，又看了眼陆先生手里的萝卜干，突然给了麻脸虎一耳光：“混账！谁让你坏我的事？”
麻脸虎被拖走时，还在哭喊：“干爹！我是为了给您筹药材……”可李主任连头都没回，只对杜月笙拱手：“杜先生，这败类任凭处置，我这就把人带走。”
这反转让所有人都愣了——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麻脸虎，转眼间就成了没人要的烂肉。
日头偏西时，药铺的铜药碾子又转了起来，陆先生坐在药柜后，给街坊们抓药，小石头帮着碾药，当归的香混着甘草的甜，漫满整间屋子。有个郎中送来新采的草药，说“陆掌柜，这药能治枪伤，您收着”，陆先生笑着点头，把药晒在屋檐下，像挂了串绿色的希望。
阿笙给杜月笙递来杯刚沏的药茶，茶汤褐得像琥珀：“先生，这药铺算是抢回来了。”
杜月笙喝了口药茶，苦味从舌尖漫到喉咙，却透着股回甘。“不是抢，是把被下毒的药罐，重新洗干净了。”他望着那些排队抓药的百姓，“你看这药铺的地盘，守的不是药柜，是药汤里的良心——能治百病，能暖人心，只要这良心还在，再狠的恶徒，也熬不化这药香。”
陆先生突然包了包新采的薄荷，往杜月笙手里塞：“杜先生，这薄荷您收下，夏天能提神。我爹说，药有药性，人有人性，您这人性，比最好的药还管用。”
杜月笙接过药包，叶片带着露水，像揣着颗鲜活的心。他想起麻脸虎被拖走时的惨状，突然觉得这抢地盘的事，说到底就是抢个活路——药铺的药能治病痛，人心的善能抵御邪祟，心黑的人，占再多药铺也守不住，早晚得像麻脸虎那样，被自己下的毒毒死。
天黑时，药铺的灯亮了，照着陆先生在灯下写药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药碾子的转动声，像首安稳的曲子。小石头在给铁皮药箱上油，说“爷爷，我以后也要像爹那样，给好人治病”。陆先生摸着他的头，眼里的泪落在药书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像滴进药汤的露水。
而在76号的牢房里，麻脸虎捂着流血的腿，听着远处传来的药碾子声，突然哭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生天花，是陆先生用珍贵的药材救了他；想起自己断了腿时，是陆先生用草药给他敷伤口。那些被贪心啃光的良心，此刻像黄莲一样苦，苦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疼。只是这药铺的药，一旦被他用来害人，就再也没资格沾边了，只会被永远关在毒罐里，变成副没人要的烂骨头。
药炉里的火燃了一夜，熬软了药材，熬硬了骨气。这药香里藏着的，是比任何地盘都珍贵的东西——一份熬不烂、毒不死的良心，和一双能辨善恶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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