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旁的“聚宝来”当铺,铜环门环被摩挲得发亮,柜台后的檀木柜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当品,玉镯的温润混着旧书的霉味,在空气中酿出种沉甸甸的时光味。可今儿这味道却被火药味冲了——穿皮夹克的汉子正把当品往麻袋里倒,翡翠坠子撞在青铜镜上,碎成碴,像被敲碎的月光。
杜月笙站在对过的香烛铺檐下,手里捏着张泛黄的当票,是二十年前他当掉棉袄的凭证,上面“月息三分”的字迹还清晰。当铺掌柜秦先生当年没收他利息,说“寒冬腊月,棉袄比银子金贵”,现在却只能看着秦先生被按在“诚信为本”的匾额前,花白的辫子被皮靴踩着,额头磕在柜台角,血珠滴在本当票存根上,把“民国八年”的字样染成了黑。
“带头的是‘白眼狼’,”阿笙往冻僵的手心里搓着雪,“原是当铺的朝奉,当年偷偷把当户的金表换成黄铜的,被秦先生打断了手筋赶出去。现在靠着日本人的翻译官,带着人回来抢当铺,说要改成‘皇军物资处’,把当品全献给日本人,还说‘这些破铜烂铁只配垫马厩’。”
白眼狼的左手蜷成个废团,用右手把玩着秦先生的羊脂玉扳指,玉的白衬得他指甲缝里的黑泥格外刺眼。“秦老头,别装硬气,”他把扳指往柜台上一磕,“佐藤翻译官说了,明儿再不交钥匙,就把你这当铺烧成白地,你那宝贝孙女,正好送去给皇军军官当使唤丫头!”
他身后的喽啰们哄笑起来,有人把当户的婚戒扔进痰盂,有人用刺刀挑着件狐裘大衣往泥里踩,最缺德的是个疤脸汉子,竟把秦先生孙女念卿的银锁牌塞进枪管,说“让这小丫头片子尝尝枪子的滋味”。
念卿躲在账房的保险柜后,怀里抱着个紫檀木盒,里面是她娘的遗物——支银质发钗,当年她娘难产,秦先生就是用这支钗当了五十块大洋请的大夫。现在爷爷被辱,当铺被抢,她攥着木盒的指节发白,发钗的尖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没察觉。
“白眼狼最想要地窖里的‘暗当’,”阿笙往当铺后院瞥了眼,“里面是抗日志士寄当的枪支和电台零件,秦先生说‘这些当品赎期无限,等天亮了自有人来取’。他想挖出来献给日本人,换个‘维持会理事’的头衔,还说要伪造当票,把当户的家产全讹过来。”
当铺的“童叟无欺”木牌被白眼狼的人劈了,木屑溅在个老妇人的蓝布衫上——她是来赎儿子的救命钱的,当票被喽啰抢过去撕了,老妇人跪在地上哭,说“那是我儿子的命啊”,却被疤脸汉子一脚踹在胸口,疼得直抽气。
杜月笙的当票在指间捻得发脆,纸边的毛絮沾在掌心。他记得十五年前,自己在上海滩打输了架,是秦先生把他当掉的玉佩偷偷赎回来,说“男人的骨气不能当”;记得上个月,有个学生当掉课本换路费去延安,秦先生不仅没要利息,还多塞了块大洋,说“书能当,理想不能当”。
“白眼狼以为有翻译官撑腰,就能把良心当掉?”杜月笙把当票折成个角,“他忘了当铺的规矩,当品能赎,良心赎不回,一旦当了黑心,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他抬脚走进当铺,青布长衫扫过满地的碎玉。白眼狼的人举着枪拦他,被阿笙亮出的怀表镇住——那是佐藤翻译官送的,表盖内侧刻着“挚友”二字,喽啰们认得这物件,枪栓都卡壳了。
“你要的单品,我替日本人挑十件。”杜月笙走到白眼狼面前,指尖点了点他手里的羊脂玉扳指,“但这当铺的规矩,还得按秦先生的来。”
白眼狼把扳指往手指上一套,歪嘴笑时露出颗金牙:“杜先生是来给这老东西当保人?我告诉你,佐藤是我干爹,你动我试试?前天我刚把不肯交当品的朝奉,扔进黄浦江喂鱼了!”
“佐藤昨晚在我那儿喝清酒,”杜月笙淡淡道,“说你把他要的那批古董换成了赝品,还私吞了皇军的‘特别经费’,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把真东西交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个青花瓷瓶,往白眼狼面前一扔,“这就是你给皇军的‘官窑’,底款还是用酱油写的吧?”
瓷瓶底的“大清乾隆年制”字样糊成一团,确是用酱油仿的,白眼狼的脸瞬间白了,抓瓷瓶的手抖得像筛糠——他知道佐藤最恨被糊弄,这事要是捅穿,非被灌辣椒水不可。
“你……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发紧,皮夹克的拉链被冷汗浸得发锈。
“放了秦先生,”杜月笙弯腰扶起秦先生,用袖口擦他额头的血,“把地窖的‘暗当’还回去,再把念卿的银锁牌从枪管里抠出来。至于这当铺,”他看了眼念卿怀里的紫檀木盒,“该收什么当,该赎什么当,还得听掌柜的。”
白眼狼咬着牙,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坨铅。他身后的疤脸汉子还想扣扳机,被白眼狼一脚踹飞——他知道,杜月笙敢拿出赝品,手里肯定攥着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证据。
就在这时,当铺的侧门突然被推开,几十个当户涌了进来,有捧着当票的老者,有抱着孩子的妇人,为首的是个穿长衫的先生,他的祖传砚台被白眼狼抢了,现在手里攥着根铁尺。“白眼狼!你占当铺毁规矩,我们跟你拼了!”
喽啰们顿时慌了,有个刚入伙的小子被妇人的菜篮子砸在头上,砚台的碎片划破了脸,疼得直哭。白眼狼想喊人,却被念卿突然泼过来的墨汁糊了脸,墨汁混着当铺的霉味,在他脸上结成层黑壳。
混乱中,秦先生突然抢过白眼狼掉在地上的枪,对着柜台的当品柜就砸:“我教你‘当物先当心,心正价才公’,是让你守着规矩吃饭,不是让你当日本人的狗!”枪托砸在檀木柜上,玉镯翡翠滚了一地,像场碎玉的雨。
当户们也冲了上来,长衫先生用铁尺敲断了疤脸汉子的手腕,老妇人用当票纸划破了白眼狼的脸,连那被踹倒的学生,都爬起来抱住个喽啰的腿,咬得他血顺着裤腿往下淌。
佐藤的汽车停在当铺门口时,看着满地的碎玉和当票,又看了看杜月笙手里的赝品瓷瓶,突然给了白眼狼一记耳光:“八嘎!谁让你败坏皇军名声?”
白眼狼被拖走时,还在哭喊:“干爹!我是为了给您筹宝贝……”可佐藤连头都没回,只对杜月笙鞠躬:“杜先生,这败类任凭处置,我保证他再也碰不到当品。”
这反转让所有人都愣了——刚才还耀武扬威的白眼狼,转眼间就成了没人要的破鞋。
日头偏西时,当铺的柜台重新摆上了当品,秦先生坐在账房里,给当户们办理赎当,念卿帮着清点物件,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掌心的血珠上,像颗发亮的红玛瑙。有个老当户赎回了自己的婚戒,对着阳光看了又看,说“还是秦掌柜的当铺靠谱”。
阿笙给杜月笙递来杯热茶,茶雾里飘着淡淡的霉味:“先生,这当铺算是抢回来了。”
杜月笙喝了口茶,暖意从喉咙淌到心里,像被秦先生当年那句“骨气不能当”熨贴过。“不是抢,是把被丢掉的规矩,重新赎回来了。”他望着那些捧着当品的当户,“你看这当铺的地盘,守的不是当品,是柜台后的信义——能当金银,不能当良心,只要这信义还在,再狠的恶徒,也砸不烂这杆秤。”
秦先生突然把那张二十年前的当票往杜月笙手里塞:“杜先生,这当票您留着,算我老头子欠您的。当年您当棉袄,我知道您是为了弟兄们,现在这当铺能守住,靠的也是您这份情义。”
杜月笙接过银票,纸页薄得像蝉翼,却比任何金银都沉。他想起白眼狼被拖走时的丑态,突然觉得这抢地盘的事,说到底就是抢个清白——当铺的当票能赎物件,人心的清白能照亮世道,当了汉奸的人,占再多当铺也守不住,早晚得像白眼狼那样,被自己的黑心压垮,连骨头渣都赎不回来。
天黑时,当铺的灯亮了,照着秦先生在灯下写当票,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念卿清点当品的叮当声,像首安稳的曲子。有个学生来当钢笔,说要去前线,秦先生不仅没要利息,还在钢笔里塞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当掉的钢笔能赎,热血赎不回,好好用”。
而在宪兵队的牢房里,白眼狼看着铁栅栏上的锈迹,突然想起秦先生说过的话:“当品有赎期,人心没回头路。”他摸着脸上洗不掉的墨痕,终于明白,有些地盘靠枪杆子抢不来,靠黑心守不住,就像这当铺的当票,一旦被他用来写假账,就再也兑不出真东西,只会被永远钉在“黑心”的耻辱柱上,连阎王爷都不会收。
账房的算盘响了一夜,算清了利息,也算清了良心。这算珠声里藏着的,是比任何地盘都珍贵的东西——一份赎不回、当不掉的信义,和一双能辨真伪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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