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苏家村还浸在一片清冽的晨雾里。鸡叫头遍时，苏念桃就醒了，没有丝毫赖床的慵懒，反倒像上了弦的钟，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窗外的月光还没完全褪去，带着凉意的风穿过窗缝，吹动了桌上的准考证——那是她昨天特意用油纸包好的，和铅笔、橡皮一起，放在书包最里层，像藏着一件稀世珍宝。
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是母亲昨晚叠得整齐的蓝布褂子，洗得有些发白，却浆得笔挺，领口袖口都平整利落。推开门，厨房已经亮着微光，赵秀兰正蹲在灶台前烧火，锅里的玉米粥冒着袅袅热气，香味混着柴火的烟火气，在清晨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桃儿，醒了？”赵秀兰回头看见她，连忙站起身，“快过来暖和暖和，粥马上就好。”
苏念桃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柴火棍：“娘，我来烧，您歇会儿。”
“不用，你快去洗漱，”赵秀兰把她往屋外推，“水都给你倒好了，温乎的。”
院角的水缸旁，果然放着一盆温水，搭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苏念桃洗漱完，回到厨房时，苏老实也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八仙桌旁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
“爹。”苏念桃喊了一声。
苏老实点点头，把烟锅在桌腿上磕了磕，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东西都带齐了？准考证、笔，再检查一遍。”
“都带齐了，昨晚就检查过好几遍了。”苏念桃说着，把书包递过去让他看。
苏老实伸手翻了翻，指尖碰到冰凉的准考证，又小心翼翼地塞回去，像是怕碰坏了似的：“路上慢点走，别着急，考场在公社中学，还有十里地呢，早去早安心。”
“知道了爹。”
粥煮好了，赵秀兰又从锅里捞出两个煮鸡蛋，用布包好，塞进苏念桃的书包里：“路上饿了吃，到了考场别慌，沉住气。”她又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塞进女儿手里，“拿着，万一渴了，买瓶汽水喝。”
苏念桃看着手里的毛票，心里一暖，又把钱塞回去：“娘，我不渴，您拿着吧，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多。”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赵秀兰故作严肃地把钱又推过来，“高考是大事，别委屈自己。”
苏念桃没法，只好把钱揣进兜里，指尖触到毛票上的褶皱，像是触到了母亲满是裂口的手。她低头喝着粥，玉米的清香在嘴里散开，却没什么胃口，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像揣着一只扑腾的小鸟。
“多吃点，”赵秀兰不停地给她夹咸菜，“吃饱了才有劲答题。”
苏念桃点点头，强迫自己多吃了几口。
吃完早饭，天已经亮了些，晨雾渐渐散了，远处的山影隐约可见。苏念桃背起书包，对父母说：“爹，娘，我走了。”
“我送你到村口。”苏老实站起身，扛起靠在墙边的锄头——他送完女儿，还要去地里干活。
赵秀兰也跟着送出来，一路絮絮叨叨地叮嘱：“到了考场先找好座位，检查桌子稳不稳，笔能不能写。考试的时候别东张西望，认真读题，不会的先跳过，别在一道题上死磕……”
苏念桃耐心地听着，一边走一边点头，把母亲的话都记在心里。
到了村口，苏老实停下脚步，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好好考，家里等着你回来。”
赵秀兰眼圈红红的，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考完第一门就回来，娘给你做好吃的。”
“嗯，娘，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考。”苏念桃用力点点头，转身背上书包，大步朝公社的方向走去。
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她知道，父母会在村口站很久，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
从苏家村到公社中学，是一条土路，平时走惯了，可今天走起来，却觉得格外漫长。路两旁是绿油油的庄稼，玉米秆长得比人还高，叶子上挂着清晨的露水，被风一吹，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路边的野草里，偶尔有蚂蚱跳出来，或是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打破了路上的宁静。
苏念桃走得很快，书包在肩上一颠一颠的，里面的鸡蛋和文具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到考场，好好考试，不能辜负父母的期望。
她想起昨晚父母的叮嘱，想起那六个鸡蛋和半块腊肉，想起父亲说的“不管考得咋样，家里都供你”，心里就充满了力量。那些紧张和不安，似乎都被家人的爱冲淡了，只剩下坚定的信念——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这个小村子。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公社中学，另一条路通向邻村李家坳。苏念桃正要往公社的方向拐，忽然从路边的老槐树下，蹿出一个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念桃，你往哪儿去？”
熟悉的痞气声音，让苏念桃心里一沉。她抬头一看，果然是李伟。
李伟是李家坳的，比她大两岁，之前托媒人说过亲，两家还没正式定下来，但村里不少人都知道这事儿。苏念桃一直不喜欢他，觉得他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还总爱说些不着调的话。可父母觉得李家条件比自家好点，李伟又是独子，便没直接拒绝，只说等她高考结束再商量。
此刻，李伟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胳膊上的一块刺青，倚在老槐树上，双手抱在胸前，脸上带着几分戏谑，几分阴鸷。
苏念桃皱了皱眉，没打算理他，侧身想从旁边绕过去。
“站住！”李伟往前一步，又拦住了她，“我说话你没听见？问你往哪儿去呢？”
“去考场。”苏念桃冷冷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疏离，“让开，我要迟到了。”
“考场？”李伟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满是不屑，“就你？还想考大学？苏念桃，你别自不量力了，就你那水平，能考上高中就不错了，还想考大学？纯粹是白费力气。”
苏念桃的脸色沉了下来，握紧了手里的书包带：“我能不能考上，不用你管。让开。”
“我这是为你好。”李伟往前凑了一步，语气变得轻佻，“考大学多累啊，就算考上了，还得花家里好多钱，你家那条件，供得起你吗？不如早点回家，跟我定亲，以后我养你，你就在家伺候我，洗衣做饭，多省心。”
这话像一根刺，扎进了苏念桃的心里。她最看不起的就是李伟这种好吃懒做、一心想靠别人的人，更别说让她伺候他了。
“你做梦。”苏念桃的声音更冷了，“李伟，我告诉你，我是绝不会跟你定亲的。我的路我自己走，不用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哟，还挺硬气。”李伟被她怼得脸色一沉，语气也变得恶劣起来，“苏念桃，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就是个穷丫头吗？还想考大学出人头地？我告诉你，就算你考上了，也没人供你！你爹娘累死累活那点钱，够你交学费吗？到时候还不是得回来求我？”
他越说越过分，眼神里的恶意毫不掩饰：“我劝你还是别去考了，省得考不上，丢人现眼。到时候村里的人都得笑话你，说你自不量力，想攀高枝没攀上，最后还不是得找个人嫁了，跟村里其他女人一样，一辈子围着灶台转。”
苏念桃气得浑身发抖，指尖都在微微发麻。她知道李伟是故意的，故意在她去考场的路上说这些话，想扰乱她的心神，让她考不好。
可她不能生气，不能被他影响。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里的怒火，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李伟：“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再不让开，我就喊人了。”
“喊人？”李伟冷笑，“这荒郊野外的，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苏念桃，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去不去考场？”
“我必须去。”苏念桃一字一顿地说，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
李伟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神阴鸷地盯着她，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想抢她的书包：“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今天我就不让你去考，看你怎么考大学！”
苏念桃早有防备，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她紧紧抱住书包，警惕地看着他：“李伟，你别胡来！这是高考，耽误别人考试是要负责任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她没想到李伟竟然卑劣到这种地步，为了阻止她考试，竟然想抢她的书包。
李伟被她的气势唬住了一下，动作顿了顿。他确实有点怕，高考是大事，要是真耽误了她考试，公社里肯定要追究责任，到时候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他又不甘心。他早就听说苏念桃学习好，有希望考上大学，心里就一直不舒服。他觉得苏念桃要是考上了大学，肯定就看不上他了，到时候这门亲事就黄了。他还怕，万一苏念桃真考上了，成了大学生，而他自己连高中都没毕业，以后在村里肯定会被人笑话，说他配不上苏念桃。
更重要的是，他和苏念桃之前有过一次私下的拉扯，被村里的一个闲人看到过，那人还打趣过他。他一直怕这事曝光，要是苏念桃考上大学，跟他退亲，到时候村里人肯定会追问原因，万一那点私情被抖出来，他的脸就丢尽了。
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李伟的神色阴晴不定。他看着苏念桃坚定的眼神，知道自己今天是拦不住她了。要是真闹起来，对他没好处。
“好，好得很。”李伟咬了咬牙，放狠话道，“苏念桃，你有种！你去考吧，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考上。我告诉你，就算你考上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这门亲事，不是你想退就能退的！”
苏念桃懒得再跟他废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的白杨树，带着不容侵犯的倔强。
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李伟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心里又气又急，又怕又慌。
他怕苏念桃真的考上大学，到时候就会跟他退亲，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他更怕他们之前的私情曝光，到时候不仅他丢人，连他爹娘也会被人戳脊梁骨。
还有他自己，之前也跟着凑了热闹，报了高考，可他根本没好好复习，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要是苏念桃考上了，他却落榜了，那差距就更大了，到时候村里人肯定会拿这事笑话他一辈子。
越想越心烦，李伟一脚踹在旁边的老槐树上，树皮掉下来一块，露出里面苍白的木头。他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脏话，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念桃去了考场。
最终，他也不敢久留，怕被路过的人看到，只能悻悻地转身，朝着李家坳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心神不宁，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苏念桃要是考不上该多好，一会儿又怕她考上了会怎么对自己，一会儿又担心自己考试失利，种种念头搅得他坐立不安，连走路都差点摔跟头。
而此刻的苏念桃，已经走出了很远。她没有再想李伟的那些混账话，那些恶意的挑衅，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信念。她要考上大学，不仅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也是为了摆脱这些像李伟一样的人，摆脱这个狭小的圈子，去追求更广阔的天地。
路两旁的庄稼越来越稀疏，前面渐渐出现了公社的影子。远远地，就能看到公社中学的校门，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考生和送考的家长，人声鼎沸，透着一股紧张又热烈的气息。
苏念桃加快了脚步，朝着校门走去。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最后的晨雾，洒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她抬头望了望天空，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书包，眼神里充满了坚定。考场就在眼前，挑战就在眼前，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不知道，李伟的阻拦只是一个开始。这场高考，不仅是知识的较量，更是人性的考验。而她和李伟之间的纠葛，以及村里那些潜藏的暗流，都将在高考结束后，彻底爆发。
走进校门的那一刻，苏念桃的心里一片平静。她找到了自己的考场，在门口排队等候。身边的考生们都在小声议论着，有人紧张，有人兴奋，有人忐忑。而苏念桃，只是静静地站着，脑海里浮现出父母的笑容，耳边回响着父亲那句“不管考得咋样，家里都供你”。
有了这份支撑，她无所畏惧。
铃声响起，考生们陆续走进考场。苏念桃拿出准考证，交给监考老师检查，然后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她放下书包，拿出铅笔和橡皮，整齐地摆在桌上。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试卷上，一片明亮。苏念桃握紧了铅笔，等待着考试开始的铃声。
她知道，这不仅是一场考试，更是她人生的新起点。她必须全力以赴，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也为了那些看不起她的人，证明自己的价值。
而此刻，在公社中学门外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李伟竟然又折返了回来。他躲在树后，远远地望着考场的方向，脸上满是阴鸷和不安。他既盼着苏念桃考砸，又怕她真的考砸了，自己的亲事也没了着落。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他总觉得，要是苏念桃真的考上了，他们之间那点见不得人的事，迟早会被人翻出来。
阳光越来越烈，烤得地面发烫。李伟在树下来回踱步，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心里的焦虑和烦躁，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心思，终将在不久的将来，酿成一场无法挽回的风波。而苏念桃，也将在这场风波中，彻底斩断与他的纠葛，向着自己的梦想，毅然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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