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福殿里,熏香在晨曦中织成淡青色的纱幔。曹睿斜倚在御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木扶手。光禄勋高堂隆正在进谏,声音苍老而执着:“……宫室过度,民力凋敝,此诚非社稷之福。愿陛下罢露台之役,减甘泉之饰……”
年轻的皇帝半阖着眼,思绪早已飘向案头那摞尚未批阅的军报。自从诸葛亮再出汉中,西陲的战报就像秦岭的阴云,沉甸甸压在他心头。
“高卿老成之言,朕知道了。”他勉强应着,目光扫过丹墀下肃立的群臣。司空陈群眉宇间锁着忧色,太尉华歆垂首侍立,连平日最是活跃的骁骑将军秦朗也显得心事重重。
就在卫臻刚要出列奏报秋粮转运事宜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沉重的宫门被猛地推开,一道刺眼的阳光劈开殿内的昏暗。一个满身尘土的军校在两名虎卫搀扶下踉跄而入,布甲上凝结着泥浆汗污的斑块,每走一步都在金砖上留下一堆尘土污迹。
“六百里加急——”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陈仓……陈仓失守!郝昭将军……殉国了!”
死寂。连熏香似乎都凝固在半空。
曹睿缓缓站起,冕旒上的玉藻剧烈晃动:“你说……什么?”
“诸葛亮趁郝将军病重,暗遣关兴、张苞攀城……城内细作纵火……”信使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双手颤抖着举起军报,“散关……散关也丢了……”
辟邪小跑着接下被汗水泥浆染污的帛书,尖细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逆亮遣魏延、姜维为疑兵,自率关兴、张苞,以飞钩夜袭。郝昭闻变呕血而卒……”
“哐当——”曹睿腰间的玉佩撞在御案边缘。他扶着案角,身体却止不住的颤抖:“陈仓……不是说稳如泰山吗?”这话问得虚弱,倒像是在问自己。
不等任何人回应,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大殿的死寂。扬州信使风尘仆仆地冲进来,声音带着江淮的口音:“陛下!满宠将军急奏!东吴已与蜀虏盟誓,陆逊正在武昌调兵——”
“噗”的一声,曹睿颓然跌坐,袖袍带翻了案上的茶盏。温热的茶水顺着御案流淌,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他想起三个月前孙权僭号称帝的消息传到魏国时,自己还曾犹豫是否立即出兵讨伐,以正纲纪。然而,诸葛亮的北伐大军虎视眈眈,他不得不有所忌惮。如今,自己的隐忍不仅未能换来和平,反而换来东吴的先发制人!这无疑是公然挑衅魏国的权威,是对魏国的极大侮辱。
曹睿的脸上露出惊恐与无措交织的表情。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双手不自觉地颤抖,仿佛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危机。面对吴蜀两国的大兵压境,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秦朗第一个踏出来,甲胄铿锵:“陛下!诸葛亮窃据险关,孙权称臣在前,乃是我大魏赐封的吴王,如今胆敢僭逆称尊兴兵来犯,此乃大魏立国未有之辱!臣请精兵五万,先破陇右,再下江东!”
“秦将军壮哉!”夏侯献立即附和,“当发中原劲旅,东西并进,教鼠辈知天威浩荡!”
“万万不可!”董昭颤巍巍出列,银须抖动,“关中残破,淮南水患未平,岂能两线作战?老臣以为……当遣使责权,暂息干戈……”
“遣使?”秦朗怒极反笑,“莫非司徒要陛下向那碧眼小儿称臣?”
“你!”董昭气得浑身发抖,话未出口便剧烈咳嗽起来。
陈群适时上前扶住老司徒,声音沉稳如古井:“陛下,孙权称帝,实为虚张声势。其人经营江东三世,最善待价而沽。今虽僭号,必不敢真与我决死。当务之急,在西不在东。”
华歆微微颔首:“司空所言极是。诸葛亮得陈仓,如虎添翼。当敕令司马懿持重固守,待蜀虏粮尽……”
“又是持重!”秦朗突然怒吼一声,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莫非等到诸葛亮打到洛阳城下,诸位还要说持重?”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要将心中的愤怒倾泻而出。
殿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虎卫们警觉地向前一步,手按刀柄,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其他臣子也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放肆!”曹睿突然拍案而起,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都给朕住口!”他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争吵戛然而止。所有臣子都望着御座上那个剧烈喘息的年轻皇帝。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见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他缓缓环视众人,目光最后停在始终沉默的刘放、孙资身上:“退朝。”
清凉殿里,冰鉴散发着丝丝白气。曹睿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手指划过陈仓的位置。那里本该插着黑色的魏字小旗,现在空了一块。他的指尖继续向东,停在建业上空,仿佛能看见孙权正戴着十二旒冕冠接受朝拜。
“他们都想要朕的江山……”他轻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地图上的绢帛,“祖父横槊赋诗时,这些人在哪里?父亲临终托付的,就是这样的局面么?”
夜色渐深,他依然立在图前。辟邪第三次进来添灯时,终于听见皇帝开口:“传刘放、孙资。”
当两位中书监匆匆赶来时,看见的是烛火下皇帝异常平静的脸。
“拟诏。”曹睿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问司马懿:当今之计,战守孰便?若战,何以破蜀?若守,何以御寇?东吴之变,于雍凉战略有何影响?”
刘放运笔如飞,孙资在一旁补充细节。写到“许以便宜行事”时,笔尖微微一顿——这是开国以来少有的重托。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队虎豹骑冲出洛阳西门。为首的军官怀里,揣着决定大魏国运的诏书。马蹄声惊起栖鸟,扑棱棱飞过魏宫的重檐。
曹睿站在宫墙上,望着消失在西方的烟尘。晨风吹动他未系好的袍带,像面绝望的旗。
“司马仲达……”他喃喃道,“现在,只有你了。”
东方既白,洛阳城在秋雾中渐渐显形。街市依旧,早起的货郎开始叫卖,谁也不知道这座都城的命运,正系在一卷向西疾驰的诏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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