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伟那肥胖身影彻底消失在油腻布帘之后,室内重归死寂。
荣安背靠冰冷湿滑的土墙,如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孤狼,耳朵捕捉着门帘之外每一丝细微的异响——马匹不安的喷鼻、远处模糊的争执、车轮碾压泥泞的轱辘声……直到确认那令人窒息的“天狗吞日,地龙翻身,永镇东南”的余威并未引来窥探或刀兵,紧绷如弓弦的神经才稍稍松动。
这瞬间的松弛,却让一直被她强行镇压的疲惫与剧痛山呼海啸般反噬上来。她顺着土墙缓缓滑坐在地,肮脏泥地的冰凉刺骨地透过薄薄衣料。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牵扯着遍布的伤口,带来针扎般的锐痛。她只能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双膝之间,压抑着喉咙深处破碎的喘息。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与牲口棚散逸进来的腥臊气息混合,令人作呕。
昏黄的油灯光晕吝啬地笼罩着她蜷缩的身影,在身后斑驳肮脏的泥墙上投射出巨大、扭曲、不断晃动的黑影,仿佛一个濒临溃散的幽灵。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黑暗的包围中,她攥紧了左手那枚狼噬日铜符,冰冷的棱角深深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右手则死死捏着那张薄如蝉翼、此刻却重若千钧的羊皮卷。
前路漆黑如墨,危机四伏。她必须在这短暂的安全间隙里,厘清目前自己手中仅有的筹码——那如蛛网般缠绕、彼此倾轧、又相互依存的三重身份。
每一重都是刃,能伤人,更易自伤。
第一重身份,皇城司提举外探公事。这身份听上去好听,是国家单位,享受朝廷俸禄。表面上“皇城司”三字,在汴京乃至各路州府,足以让许多官吏闻之色变。可实际上,她了解过皇城司实权多由内侍掌控,最大的掌权人还是童贯。而她作为提举外探公事,按理来说她有权调动地方皇城司的察子,查阅机密等级极高的邸报、奏章副本,甚至在某些特殊情势下,持有专断之权,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然而,这看似威权的背后,是无处不在的森冷枷锁与致命倾轧。皇城司内部山头林立,原身的身份背景她还一无所知,她无法确定眼下局势,更不利她做些什么。更致命的是,她的“汉儿司”身份如同悬顶利剑。一旦这层身份被皇城司内虎视眈眈的政敌,或是那位深居宫禁、疑心深重的皇帝所知晓,她极有可能从“国之利器”变成“通敌叛国”的必诛之贼。届时,皇城司这张遍布大宋的罗网,将瞬间转化为勒死她的绞索。身为特工多年,她深知内部的猜忌、同僚的构陷、上峰的疑心,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明刀明枪的敌人。她所依仗的“势”,随时可能成为反噬其身的毒焰。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每一次调动资源都可能留下被追索的痕迹。
至于第二重身份的,金国“汉儿司”高级密探。她更加难以确定了,无论是金人想要利用她的宋人身份还是有其他谋划。这个身份,按理来说是可以接触到金国南院枢密核心的军事部署、朝堂密议、对宋方略等关乎国运的顶级机密。如果确定,那么这些情报的价值无可估量,是她在大宋皇城司安身立命、获取信任与地位的“投名状”,也是她能在两股毁灭性力量夹缝中暂时生存的砝码。但确定金人就完全信任她吗?
据她了解,在金人眼中,汉人是低人一等的,是可以利用、可以牺牲的。而她这个“汉儿”,一旦失去价值,或稍有不慎暴露,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最后第三重身份,童贯探事营都头。
童贯是谁?童贯可是北宋权倾朝野的媪相,他执掌西军多年,手握重兵,权柄熏天,其凶名与威势足以让地方官吏、草莽豪强噤若寒蝉。
作为他直属探事营的都头,她天然披上了一层令人恐惧的虎皮。史伟之前的谄媚与畏惧,足以表明。
这身份赋予了她极大的行动便利和威慑力,可以打着“奉枢密院密令”的旗号,调动地方厢军、巡检司等力量,甚至在某些灰色地带行使超越律法的生杀大权。
手中那枚狼噬日铜符,就是这滔天权柄的冰冷象征。同时,探事营本身就是一个庞大而高效的情报网络,其触角深入东南各路的市井、江湖、官场,能提供大量皇城司和汉儿司网络难以触及的底层动态和江湖秘辛。
这是她手中最直接、最暴力的“力”。
但这“力”的源头,是世间最炙热、最危险的火山口。
童贯的权势建立在无数的鲜血、冤魂和滔天民怨之上。他本身就是朝野清流攻讦的焦点,是皇帝心中一枚既要用又要防的毒刺。
史伟那句魔咒般的口号“天狗吞日,地龙翻身,永镇东南”,更是将这重身份的危险推向了极致。它像是一句裹挟着血腥、权谋与毁灭意志的战争檄文,甚至……是某种庞大黑暗计划的核心宣言。“天狗吞日”直指童贯对皇权的僭越,“地龙翻身”暗喻更恐怖的动荡,“永镇东南”则可能是童贯集团血腥镇压、企图永久割据东南的野心昭示!
卷入这种层级的谋逆旋涡,无论成败,作为执行者的她,都极可能被当作替罪羔羊,在权力倾轧的巨轮下被碾得粉身碎骨。童贯倒台,她作为其心腹爪牙,必将首当其冲,承受灭顶之灾。这层身份带来的“力”,是把双刃剑,剑柄直通地狱的业火。
三重身份,三重倚仗,三重枷锁,彼此缠绕,相互撕扯,构成了一张巨大而致命的罗网。皇城司的“势”需要“汉儿司”的情报来巩固地位,却随时可能因此身份暴露而万劫不复。“汉儿司”的则需要“探事营”的暴力和资源在宋境活动,“探事营”的“力”在表面上为皇城司效力,暗地里却可能是更可怕的图谋。
荣安不清楚原身在如此复杂的境地中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她只知道她目前困难重重,存活几率渺茫。
如果非要暂时选一个身份的话,她想她会选择探事营都头。
历史上的童贯虽然不得善终,但起码目前他权势滔天,无人能轻易撼动他的地位,作为他的直属亲兵,探事营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
昏黄的油灯火苗骤然突地跳动了一下,光线在墙壁上剧烈地扭曲变幻,像是一张巨大狰狞的鬼影在不怀好意地窥视。
荣安猛地抬起头,墨黑的瞳孔在昏暗中骤然收缩,警惕如刀锋扫过整个狭小的空间——布帘纹丝不动,门外只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又慢慢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危险并未降临,至少此刻没有。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左手,掌心被狼噬日铜符的棱角硌出了深红泛白的印痕,隐隐作痛。摊开右手,那张薄如蝉翼的羊皮卷静静躺在汗湿的掌心。朱砂写就的“青溪”二字,在摇曳昏黄的光线下,红得刺眼,像两颗刚刚凝固、永不干涸的血珠。指尖拂过那粗粝的皮革纹路,仿佛能触摸到书写者落笔时的凝重与不祥。
“天狗吞日,地龙翻身,永镇东南……”
她再次喃喃起那十二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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