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伟看着她强撑出来的狠厉姿态,看着她苍白如纸却依旧锐利如刀的眼神,绿豆小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似乎终于消散了。他脸上重新堆满那种令人作呕的、如同融化猪油般的谄媚笑容,连连点头:“懂!都头您当然懂!这天下,还有您荣都头不懂的规矩么?”
他搓着手,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交接任务后的轻松:“那……小的这就去给您张罗热饭热菜?再弄点金疮药来?您这手……”
“不必。”
荣安冷冷打断他,攥紧了手中的羊皮卷,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是是是!您换!您换!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史伟如蒙大赦,肥胖的身体异常灵活地一缩,掀开那油腻厚重的布帘,就要退出去。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完全消失在布帘之后的那一刻。
异变陡生!
史伟的动作猛地顿住!他肥胖的身躯以一种与体型极不相称的僵硬,缓缓地、缓缓地重新挺直。
那层厚厚的、油腻的谄媚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露出其下冰冷坚硬的底色。
昏黄摇曳的油灯,将他此刻挺直的、甚至带着某种诡异庄重感的侧影,如同鬼魅般放大、扭曲,重重地投在身后那斑驳肮脏的泥墙之上!
那影子巨大而狰狞,仿佛一头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兽,无声地俯瞰着密室内的一切。
室内死寂一片。连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都清晰可闻。牲口棚的臊臭、车马行的喧嚣,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隔绝。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压得人胸口发闷。
史伟没有回头,而是突然定住。
他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压得极低,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与他方才谄媚的声调判若两人。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缓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镌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宗教狂热的肃穆,在这狭小窒息的密室里轰然回荡,重重砸在荣安的耳膜和心脏之上:
“天狗吞日,地龙翻身——”
他的声音在这里有一个极其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停顿。油灯的火苗猛地向上一窜,将他墙上的黑影拉扯得更加庞大、扭曲,仿佛随时要扑下来!
然后,那最后四个字,如同从九幽地府深处迸发而出的雷霆,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碾碎一切的决绝意志,狠狠炸开:
“永镇东南!!!”
轰——!
这四个字,仿佛不是声音,而是实质的冲击波!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意志,狂暴地撞入荣安的脑海!
“天狗吞日”——狼噬日铜符上那仰天咆哮、獠牙刺入太阳的巨狼图腾,瞬间在眼前活了过来,发出无声的咆哮!象征着童贯权柄对皇权的赤裸僭越与吞噬!
“地龙翻身”——大地崩裂,山河倾覆!是方腊起义掀起的滔天巨浪?还是……另有所指?一种更深、更恐怖的联想让她不寒而栗!
“永镇东南”——是枢密院冰冷密令里要求“宁错杀一千”也要达成的血腥目标?还是……某种更庞大、更黑暗计划的核心宣言?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联络暗号!这更像是一句……裹挟着血腥、权谋与毁灭意志的……战争檄文!是投入沸腾油锅的最后一把烈火!
荣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炸开,沿着脊椎疯狂上窜,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她攥着羊皮卷的手指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那坚韧的皮革之中。墨黑的眼瞳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翻涌的惊骇如同实质的浪潮,几乎要冲破那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
史伟……他到底是什么人?仅仅是青溪县一个卑微的节级?一个传递情报的工具?这声口号里蕴含的疯狂与力量,绝不是一个底层密探所能拥有和承受的!
史伟念完这句口号,那挺直的、如同鬼魅雕塑般的身影依然没有动。
多年来的特工经验和她曾经看过东国武侠片里某教教徒对教主要喊“千秋万代,寿与天齐”“反清复明”之类的口号,让荣安立马警觉到了什么。
这是……对暗号还是……宣言口号?
她没有犹豫,立马开口重复:“天狗吞日,地龙翻身,永镇东南。”
果然,她刚说完,史伟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他肥胖的身体以一种与他刚才僵硬姿态截然相反的流畅和迅捷,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巨大泥鳅,“哧溜”一下,彻底没入了那油腻厚重的布帘之后。
布帘落下,隔绝了外间隐约传来的马嘶和车辕滚动声。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荣安一人。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油灯的火苗似乎也被那声口号震慑,不安地跳跃着,光线明灭不定,将荣安独自伫立的身影在斑驳的泥墙上拉长、扭曲、晃动,如同一个随时会破碎的幽灵。她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土墙,那刺骨的寒意此刻竟成了唯一能让她保持一丝清醒的刺激。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攥的左手。那枚狼噬日铜符冰冷的棱角深深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手腕上,那个细小的针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颗猩红的、不祥的痣。
然后,她的视线移向右手。那张薄如蝉翼的羊皮卷,此刻却重若千钧。朱砂勾勒的“青溪”二字,在摇曳的灯光下,仿佛两滴凝固的、永不干涸的血。
“天狗吞日,地龙翻身,永镇东南……”
那十二个字,如同十二把烧红的烙铁,在她灵魂深处反复灼烧、烙印。每一个字都带着史伟最后那低沉、肃杀、如同魔咒般的余音。
巨大的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她强行构筑的堤坝,排山倒海般袭来。灵魂被撕裂的剧痛,身体濒临极限的虚弱,对未知前路的恐惧,精神高度的惊觉紧绷,还有那声口号带来的、如同深渊般的压迫感……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抽空。
她缓缓顺着冰冷湿滑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肮脏的泥地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冰凉。
她靠在墙角,像一只潜伏伺机而动的兽。一边竖着耳朵仔细排查四周的一切声响,一边双眼也毫不停歇地观察着目前的环境,然而,她的身体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还伴着一丝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
油灯昏黄的光,吝啬地笼罩着她的身影,将她与墙上那巨大扭曲的阴影融为一体。
门外,是危机四伏、杀机暗藏的青溪县城。
手中,是通往地狱核心的羊皮卷和那枚象征着滔天权柄与血腥的铜符。
脑中,是那声如同末日预言般的骇人口号。
前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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