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沈砚秋指尖轻叩着户部值房冰冷的梨木桌面,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他微蹙的眉峰剪影。白日里朝堂上那场关于盐税新政的风波虽暂告段落,崇祯皇帝“年增三十万两”的准奏言犹在耳,但他心口始终沉着块垒——张慎言离去时那句“不识时务者难立足”,绝非空穴来风。
他刚将“分级征税”的核算明细誊抄完毕,一份锁入户部铁柜,另一份藏于贴身暗袋,窗外就传来三声极轻的叩响。苏清鸢一身素色襦裙,提着食盒推门而入,目光扫过他眉间倦色,低声道:“崔应元回府后摔了一套定窑茶具,魏忠贤府上的小太监亥时三刻曾从角门潜入。”她将食盒搁在案上,取出一碟桂花糕,“另外,张侍郎府上的管事,申时在惠丰楼见了江南盐商陈秉昌。”
沈砚秋捏起一块糕点,却不入口,只盯着糕面上细碎的桂花瓣。“陈秉昌……家产刚过百万两,在十大盐商里排最末。张慎言这是要借他探我的底。”他冷笑一声,将糕点放回碟中,“新政触动的岂止是阉党?东林护着的那些‘中小盐商’,里头多少是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巨贾?”
“要不要我再去查查陈秉昌的底细?”苏清鸢指尖在账册上轻轻一点,“他去年通过漕运,私下往辽东贩过生铁,虽无实据,但若能拿到往来单据……”
“不必。”沈砚秋抬手制止,眼神冷静,“眼下不宜节外生枝。新政初行,我们越是查他们,他们越会抱团反扑。当务之急,是让朝廷、让皇上看到实效。只要第一批增税银两顺利入库,这些魑魅魍魉的声音自会小下去。”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夜风裹挟着初秋的凉意卷入。“清鸢,你明日去通州码头一趟,盯着第一批盐税银装船北运。人手用我们自己的人,沿途护卫……我去找锦衣卫那位千户再借调一队。”
“好。”苏清鸢应下,又将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事,徐光启先生府上递来帖子,邀您明日晚间过府一叙,说是……得了些辽东的土产。”
沈砚秋目光微凝。徐光启此刻相邀,绝不仅是品尝土产那么简单。辽东,军粮,这才是阉党接下来最可能发难的方向。他颔首:“回复徐府,我必准时赴约。”
次日散班,沈砚秋刚走出户部衙门不远,便被三名身着青袍的年轻官员拦住了去路。为首一人面白无须,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拱手道:“沈郎中留步。”
沈砚秋认得此人,是张慎言的远房侄孙,名唤张承志,在礼部观政。
“张兄有何见教?”沈砚秋停下脚步,神色平淡。
张承志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沈郎中昨日在朝堂上大展风采,着实令人钦佩。不过,伯祖让在下带句话给沈郎中。”他微微倾身,语调带着刻意的惋惜,“在这京城,在这户部,不识时务者,终究是难立足的。盐税一事,牵扯甚广,沈郎中何必一意孤行,挡了大家的道?”
另外两人也附和着点头,目光带着审视与隐隐的压迫。
沈砚秋看着对方那张故作老成的脸,忽然轻轻笑了一声。这笑声在略显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拂了拂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清冽。
“张兄,”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回去转告张侍郎,沈某愚钝,只知在其位,谋其政。若张侍郎所谓的‘时务’,是损国帑以肥私囊,是夺民利以结朋党——”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那这等‘时务’,恕沈某,不敢趋附。”
言罢,他不再看三人陡然变色的面孔,径直从他们身侧走过,袍袖带风,步履沉稳,将那些惊愕与恼怒尽数甩在身后。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映在户部衙门前冰冷的青石板上。他并未直接回寓所,而是拐向了城南那条熟悉的巷弄。徐光启的府邸就在前方,那扇朱漆大门背后,或许正藏着应对下一场风波的钥匙。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袖中那本薄薄的《农政全书》新稿,心中那份关于“时务”的信念,愈发清晰坚定——他的时务,在米脂复起的棉纺机上,在边军手中新产的玉米棒子里,在即将北运的盐税白银中,唯独不在党争倾轧的棋局之内。
夜幕悄然降临,京华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他孤直前行的背影,也将更多暗处的窥伺与算计,隐藏在这片璀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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